江聞主動說道,隨後探出手臂在令人頭皮發麻的泥坑裡攪動起來,難度不大卻格外泥濘,觸手只覺得一股直透心底的寒意湧現,頭皮也開始發麻,彷彿手指所觸及到的不是尋常泥土,而是某種恐怖生物腥羶黏膩的涎液。
很快,江聞的手指就碰到了一塊觸感緻密的東西,指甲劃過猶如凝玉溫婉,可再一觸控,卻又感覺表面坑坑窪窪,並非是玉石的柔和溫潤。
這東西的形狀有些詭異,反覆確認之後江聞終於找到了正確的位置,靠著一個發勁,終於從泥坑底下拽出了一根粗大無比的矽化骨頭。
“這……究竟是什麼骨頭?”
江聞驚訝萬分,一根骨頭就有江聞一條腿長,從來沒見過誰身上能長出這麼粗大的骨骼,但從形狀特徵來看,分明是源自於人身上的骨頭!
泥坑中不斷有骨頭被他挖掘出來,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把老村長嚇得夠嗆,還以為這是哪朝哪代的死人被挖了出來,可隨著他們慢慢拼湊,發現這是一具只有下半身的類人骨架,既無衣物也無毛髮,可哪怕此時僅存半具,身高也足有兩米,怪異骨節更是粗大無比,裡裡外外都已經散發著玉石般的光澤,彷彿萬千時光打磨出的寶物。
駱霜兒顧不上洗手,就緊盯著這具碩大驚人的屍骨,緩緩開口道:“爹爹猜測馮盎將白猿的屍體,鎮壓在了南海古廟之下,沒想到傳說竟然是真的……”
駱霜兒告訴江聞,駱元通這些年調查南海古廟建造者的事情,已經掌握了很多線索,而這些線索無不指向隋唐時期的越國公馮盎。
如今的尚可喜自視甚高,但他在嶺南的根基仍舊淺薄,即便苦苦經營了十年的時間,也尚未能徹底掌握這座廣州府蘊藏的秘密。而馮盎祖上雖然是胡人南下,可馮盎的祖父高涼太守馮寶,早早就娶了冼英冼太夫人為妻。
冼太夫人身為高涼郡主,同時還是俚人(壯族先民分支)首領,她的家族在秦漢時期至南北朝時期已世為南越俚人首領,統領著南越俚人部落,而梁朝時的冼太夫人,年紀輕輕就世襲當上了大首領。
駱元通一直在猜測這裡是馮盎所建,而建廟的原因裡,必然少不了嶺南俚人土著間對於蛟鬼的深刻知識,依靠某個恰逢其會的時機,才能將攪擾三江、禍亂沸海的蛟鬼鎮壓千年之久!
“駱姑娘你說了這麼多,難不成你們到現在也還是不知道,對方到底知道了什麼?”
江聞一下就聽出了這是空對空的猜測,就是那種知道對方可能有底牌,卻不知道底牌是什麼的遊戲。若非駱元通也是一名揮犀客,江聞對他的職業素養也比較信賴,否則早就對這種無聊舉動嗤之以鼻了。
“嗯,爹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這座南海古廟的風水形勢極佳,如果要鎮壓蛟鬼,就必須藉助三江匯聚的金剪之勢,才能徹底斬斷水底惡蛟。”
駱霜兒依舊回答的很淡然,這讓江聞總覺得她的腦袋瓜裡,是不是缺了關於緊張或者尷尬的神經,故而才會對一切都表現得如此理所當然。又或者這是駱元通培養下一代揮犀客的辦法,覺得首要任務是根除對方過於繁雜的情緒?
江聞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看了狀似呆傻的小石頭一眼,然後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這孩子,說不定真能接班?
“江掌門,爹爹曾經在古籍上找到蛛絲馬跡,因此才猜出廟底下可能鎮壓著的是白猿屍骨,而此物最初現世,就是在陳朝廣州刺史歐陽紇的手上。”
駱霜兒間隔片刻又說道,“陳朝初年,廣州刺史歐陽紇曾上呈漢伏波將軍馬援兵器以示忠心,不知為何突然野心膨脹,謀生出了要自立一方的想法,並且脅迫冼夫人一起作亂。”
“那時候的冼夫人統領百越,隨即聯合陳朝將領章昭達,於一夜之間就殺入城中平息了動亂。隨後陳朝冊封冼太夫人中郎將、石龍太夫人,尊為刺史級別。這半具白猿屍骨也很可能就是在那時,輾轉來到馮冼兩家手中的。”
又是突然的野心膨脹,又是突然的旦夕而平,江聞已經察覺到這些圍繞這廣州城發展的故事裡,似乎總少不了這些令人費解的野心家,難道歐陽紇也曾經掌握過駱府底下的密道?而冼太夫人則靠著另一條密道反制住了對方?
況且在江聞眼中,像這種死後骨骼能夠迅速矽化的存在,顯然不是尋常事物能夠做到的,這具遺體中的有機被分解、置換,堅硬的部分如外殼、骨頭、樹木枝幹等與周圍的沉積物一起在淤泥中被鈣化,不知為何似乎又難免要跟夷希之物扯上某種關係。
“駱姑娘,駱老前輩的所說的‘古籍’,該不會是那本《補題江總白猿傳》吧?”
察覺歐陽紇、白猿這兩個關鍵詞,江聞瞬間就聯想到了他當初曾和白蓮教夜談的“贛巨人”“山都”傳說,白蓮教當初想必也是調查過關於這些神秘事物的訊息,才會瞭如指掌地想與自己詳談。
而歐陽紇是誰?是大書法家歐陽詢的父親,駱元通所指的分明也是白猿化而為人盜取美婦,致使歐陽詢貌如猿猴的傳說!
但這一次,駱元通將江湖人獨有的豪邁用在了正確的位置,沒有被其中文人墨客慣用的恩怨曲折所迷惑,只認準了時任藺欽手下別將的歐陽紇,曾率軍攻城略地到了長樂(在今桂林一帶),在平定了各洞俚人後,開始對藏入崇山峻嶺的殘敵進行清剿。
種種跡象表明,歐陽紇在大山深處似乎真的遭遇過什麼離奇詭譎的事情——那麼當初同樣征討過此地的伏波將軍馬援,是否也曾有過出奇恐怖的遭遇呢?
對於這件事,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中也曾提到的事情,足以看作是《白猿傳》和眼前事情的補充——“靜江府疊彩巖下,昔日有猴,壽數千年,有神力變化,不可得制,多竊美婦人,歐陽都護之妻亦與焉。歐陽設方略殺之,取妻以歸,餘夫人悉為尼。猴骨葬洞中,猶能為妖,向城北民居,每人至必飛石,惟歐陽姓人來則寂然。”
這白猿竟然連骨頭都能為妖,足以駭人聽聞。江聞注視著平靜無奇的巨大骨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審視眼前的事物,心中卻總有一絲絲化解不開的疑惑。
“駱姑娘,白猿之事我們暫且按下不表,我們就說這具屍骨,難道真的有神力,竟然能夠鎮壓住水底的蛟鬼?”
江聞在想,若這世上真有以夷希制夷希的辦法,或許自己也能從中得到一些啟發。但駱霜兒這次沒有再回答江聞,只是帶著幾段力所能及的枯骨,兀自地走出了大殿。
那一瞬間,江聞擦了擦眼睛,發覺駱霜兒的背影再次變化,似乎忽然徹底消褪了屬於凡人的臃腫,卻也沒有屬於神仙的縹緲,步履間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前行,迥異於武學和舞蹈的模樣,緩緩漫步在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