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料事洩,佟養甲將楊可觀、楊景曄統統拿下,悉數斬殺,又把趙王朱由棪押到元妙觀,勒令自縊,因此一切的是是非非,最終只剩下了這幅深藏在光孝寺西禪房內的畫像,被天然禪師藏著以供思明舊人偷偷瞻仰。
“本王將大帳設在光孝寺,就是要給這些心懷鬼胎的人提個醒,不要試探本王的刀利否。而你想佔個‘王’字,本王也要為你提個醒,免得你以為日後當上了平南王,還以為這副性命身家能由你說了算!”
尚可喜挎刀而立,禪房中光線晦暗,此時禪房周圍已經出現了些許嘈雜之聲,許多腳步急切的平南王府戰將左右出入、盔纓搖晃。
這些身影投射在大門緊閉的禪房窗戶上,營造出一種兵荒馬亂的氣氛,彷佛有一場大戰在即,以至於就連身處房中的尚之信,都不禁微微手心出汗,呼吸變得急促。
“父王,外面出了什麼事?”
尚之信被氣氛感染皺眉不已,年邁的平南王卻神色自若地穩坐釣魚臺,謀士金光也垂目相對不言不語,只覺得眼前情景,不過與往昔二十餘年的征戰戎馬歲月參差。
“這點小事就沉不住氣。”
尚可喜轉動著手上的崔玉扳指,“不過是有些鼠輩以為本王不知兵,想來自尋死路罷了。可他們卻不明白當今亂世紛擾數十年,合該是我們武人的天下。”
孤身立於禪堂的尚可喜,指著牆上緇衣剃髮的僧人畫像,“天潢貴胃、簪纓世家不懂得這個到底,以為憑他們微末之驅,空喊兩聲民心向背,就能逆轉天下大勢,到底不過是自尋死路罷了。”
尚可喜說罷揮動袍袖,甲葉破空之聲猶如箭射,掀起屋內滾滾濁塵在灰暗中不辨分明,卻更像一條盤桓在穹宇中的龐然巨獸,爪牙鱗縫之中盡是硝煙血汙,只留下身後一片的狼藉。
尚之信給塵土眯住了眼,只好捂住口鼻甕聲甕氣地說道,“父王說的是……孩兒受教了……”
情緒激動的尚可喜面露疼痛之色,嘶啞著聲音斥責:“你懂?!前明的秦王,楚王,蜀王,福王不懂,所以他們被暴屍荒野死無全屍,後來的周王、唐王、桂王、魯王懂得,但他們還不是被一群武夫戲耍於股掌之中?”
“你今天說你懂,那明天老夫就可以等著給你收屍了!”
金光心裡咯噔一下,生怕尚可喜怒氣上頭,把諸如“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話順勢說出口。
平南王口中的秦王,楚王,蜀王,福王,都是明末藩王中尤為昏庸之輩,已然性命難保也不肯出錢出力保衛江山,下場死的一個比一個慘,三百多斤的福王更是被李自成扔到鍋裡,和梅花鹿一道煮成了“福祿宴”,被人分而食之。
而另外的周王、唐王、桂王、魯王,除了傾盡家財想要守住開封,卻還是功敗垂成的倒黴周王,其餘的都在武將的拱衛扶持下建立過小朝廷,冠以了諸如“隆武”、“紹武”、“永曆”、“魯王監國”的名號。
但尚可喜說相當赤裸裸的一點在於,這些所謂天子不過是武將們的工具,為人再怎麼英明神武也逃不出左良玉、鄭芝龍、孫可望等等軍閥的操縱,縱然有少數如黃道周、張煌言般的文臣試圖拱衛天子,卻仍免不了註定敗亡的命運。
這世道文武交爭沒有勝算,因此以黃道周之智,只能帶著扁擔軍出仙霞關抗清,以張煌言之才,也只能獨身一人奔走號召,無奈坐視著滿清八旗蠶食盡天下的最後一寸。
世上或許有如鄭成功、李定國一樣的武人公忠體國,可這些人之間本身也派系林立、互不相讓,互相攻伐起來毫不手軟,最終註定是難成氣候。
金光看著依然懵懂的世子尚之信,突然生出了一股扼腕嘆息的情緒,如果把他放在尚之信的位置上,他毫無疑問會誠心誠意地恭聽教訓,心中只剩感激涕零!因為這不只是尚可喜本人所說的閒話,更是大清平南王、尚家家主必須要知道的東西!
金光情急之下看向尚之信,急忙想勸尚之信趕緊跪下聽訓,可臨近開口竟然不知道如何解釋。
告訴他,尚可喜是在傳授安身立命的箴言?尚之信會說他可開八石硬弓,舞長槍大槊,功名富貴自可以在馬上取之。告訴他,尚可喜有意在傳給他藩王之位了?尚之信也只會說這個平南王本來就是自己的東西,輪不到你這個家奴發話!
尚可喜看著尚之信,金光低頭訥訥不言,尚之信的神色逐漸不耐煩,而尚可喜眼中最後一絲的期待之色也消退,直到被冷漠所替代,禪房中再一次塵氛落定。
“孽子,你滾吧!”
尚可喜有些話能對金光說,也能對李行合說,卻單獨不能向尚之信言明,必須由他自己察覺出來。他剛才所說的是武人煊赫,又何嘗不是說他現在的如履薄冰?尚之信只記得孔家閨女長得俊,怎麼不願意想想當初的“遼東三礦徒”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如今又為了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尚可喜還記得順治三年,自己的好大哥孔有德便授封平南大將軍,前去進攻偽明永曆,從此他開始單獨統兵,風頭無兩,就連自己這個平南王本來應該是他的。
孔有德班師回京後,南方局勢又趨於不安,因此清廷又打算調三順王南征,起初決定以孔有德守福建,尚可喜平廣西,但尚可喜他知道廣西地處偏僻,情況複雜,有意推辭,這時孔有德“毅然以粵西為請”,於是清廷予以批准,改封他為定南王,率軍二萬人出征廣西,並攜家鎮守。
此時三人的矛盾已經逐漸凸顯了,他們都發現清廷並不需要這麼多的漢人藩王,更不需要這麼多不聽話的軍閥,孔有德趁勢推出不過是踩在了老兄弟的身上,用來凸顯自己獨特的作用。
尚可喜在那時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於是他才會在二哥耿仲明隱匿逃人事發時落井下石,只為了獨攬平南事務,順勢再吞併耿家勢力。
然而事情風雲激變,令人措手不及,而一切的結果也很明瞭了,孔有德弄險去了廣西,最終兵敗桂林死在了李定國的手中,多年積累便宜了多爾袞和順治,而自己求穩進軍廣州,也在攻克廣州府的過程中險象環生,幾乎喪命於此,幸好刺客誤中了耿繼茂這個副車,只把他變成了不人不鬼的恐怖模樣。
吳三桂如今意氣風發,只待取下永曆的首級邀功封王封侯、永鎮雲南,還特意派人來與自己合作,可吳三桂終究還是太過年輕。他只見過山海關外的滿洲人兇悍、目睹一片石的李自成桀驁,卻不曉得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加可怕的敵人。
清廷當初所謂的平南定西都是陷阱,形勢早已到了天下沸反的地步,只是尚可喜行事謹慎兼有天助,才能最終掙下這個平南王的尊號。可尚可喜無數次在噩夢中驚醒,只覺得“王”字就是一道催命符,自己本應該也死在暗箭之下的!
那才幾年時間啊,孔有德死了、尼堪死了、耿仲明死了,偽明的弘光、隆武、紹武也死了,耿繼茂也不能算活著,就連當初不可一世的攝政王多爾袞,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打獵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