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合拱手施禮:“王爺宅心仁厚,當有大福報!”
尚可喜不以為意地袖手答道:“此事說來都是李先生的功勞。近來的粵徵顯有成效,平南王府的倉廩殷實、府庫充盈,才有餘財修橋補路,合當記李先生獻計大功。”
“王爺謬讚了,世上良驥能行,皆是伯樂之功才是。”
白振聽得兩人一唱一和,言語間都是廣州里外的計事民生,只覺得這位尚王爺果然並未傳聞中暴虐無道、橫徵暴斂之人——做戲自然也有可能,但他貴為平南王,又何必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態?
尚可喜轉過身去,面朝王府世子正屋外的蒼茫庭院,彷彿靜聆雨打蕉葉的淅瀝聲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吐納間要將肚子裡的穢氣全部吐盡,黑斑點點的臉上也猛然有了一絲紅潤。
“王府上下近來勞你費心,李先生曾經提到的恩師,我已經派人前去有請了,到時候也由你自行安頓。他老人家日夜流落在外,本王實在是於心不忍。”
李行合聞言面露喜色,連忙跪倒在地:“多謝王爺!多謝王爺!”
“舉手之勞,不要荒廢了正事就好。”
白振聽得雲裡霧裡,此時連忙出聲附和道:“尚王爺政務如此繁忙,事事心繫百姓、慈悲為懷,我看天然和尚所說不過是故作姿態,您才是這廣州百姓的萬家生佛!”
尚可喜轉過頭時面容慈祥,嘴邊帶笑,宛若他真是一個人人讚頌的萬家生佛,就連臉上的黑斑也染上了菩提性。
“白掌門知道本王辛苦,朝廷也知道本王不易,可偏偏這廣州百姓不懂這差事有多苦。我每日煎熬反側,不過是擔憂兩粵之間變生肘腋,又一次生靈塗炭罷了。”
他一邊感嘆著,一邊邁步走到了門外,面對著一線之隔的雨簾,長長噓嘆道,“本王早年讀過《神異經·南荒經》,書上說‘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盡之木,晝夜火燃,得暴風不猛,猛雨不滅。’。”
“天底下盼著我死的人多不勝舉。依我看呀,這身處南荒的廣州城,它就是一座火山,一應事務唯獨讓一個老夫日夜枯坐,自然寢食難安。”
尚可喜眼中的憂慮起伏不定,全然不似作偽。
“一轉眼本王奉旨入粵平叛已經十年了。這十年裡,我熬幹了氣力、熬白了頭髮、熬傷了心肺肚腸,從領軍之將熬成了老匹夫,如今也只盼朝廷能讓我快些告老,回海城也早點入土,也好順了那些人天天期盼本王歸西的心願!”
尚可喜越說越怒,一邊朝著尚之信昏睡如死的方位踢了一腳,可對方不僅毫無反應,反而結結實實地翻了一個身,又接著擁衾大睡了起來。
白振見自己的話讓尚可喜回答得如此激烈,連忙惶恐地說道:“尚王爺何出此言?!您的功勞朝廷一清二楚,天下人也知東南半壁不能沒有您,就算為了這兩廣的百姓,您也不能坐視水火而撒手啊!”
白振這番話出於情急,卻歪打正著地發自肺腑,這讓尚可喜也頗為受用,這才終於面色稍霽。
“白侍衛,本王知道城中有很多人盼著我死,可本王眼下還不能死。就算真要死,也得等找到一塊風水寶地,得到朝廷蔭賞之後,風風光光地去死。”
尚可喜毫不忌諱地把死字掛在嘴邊,笑容頗為怪異,以至於讓身經百戰的白振有些不寒而慄。
尚可喜此時腦海接連不斷閃過讓他念念不忘的人影,其中有錦衣攏袖深居簡出的高大老者,有終日甲冑在身卻散發腐味的悍勇王爺,有端坐皇位之上宛如殭屍木偶的黃衣小兒,有揮刀引兵一呼百應的絕世猛將……
人影憧憧不一而足,唯獨那名狼顧鷹視、終身不肯居於人下的虎狼之徒出現,讓尚可喜帶著黑斑的枯瘦手掌漸漸握緊,甚至連呼吸都快了半拍,
“李先生,本王修墓的百足蜈蚣地還要靠你多方尋覓,這些功勞本王都記在心裡。有朝一日本王會上書朝廷引薦給皇上,先生你通道術、尚權利,隱隱有桑、霍之姿,將來封侯蔭子、配享太廟,恐怕也不在話下。”
尚可喜壓制住著心中湧動的不明情緒,惶惶然彷彿又回到踏入廣州城的第一天,幸好十年已經過去,如今的他已經在冥冥中將廣州城盡收眼底。
於是他朝著李行合,露出一抹彼岸普渡的微笑。
“明日一早備好錢帛,本王就去光孝寺敬香,也好為今日這天下太平、萬民安康聊表寸心,留些功德迴向法界……”
尚可喜低唱兩聲佛號顯得老懷甚慰,李行合謙恭地跟在身後笑了起來,白振不明所以也只能訥訥地陪笑著,一時間屋裡充滿了快活的氣息,唯獨錦榻上的尚之信彷彿不堪其擾,猛地翻了個身,面朝著牆壁矇頭睡去。
“真是孽子!”
尚可喜一看到長子的紈絝模樣,原先萬家生佛的慈貌就變得橫眉怒目,氣沖沖地帶著下人拂袖而起。
“白掌門,走吧。”
直到尚可喜的腳步聲消失不見,李行合帶著茫茫然的白振走出了世子房門,不沾煙火氣地將大門關好,臉上的表情瞬間化為另一幅淡漠模樣。
兩人隨後邁入庭院,身後此夜的風雨依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