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了林震南的目光,又被他的口氣所激怒,田歸農猛然說道:“林總鏢頭,田某自詡未曾違背江湖規矩、更是為了你,把綠林南盟主的御匾經風冒雪地完璧送到你處……”
林震南冷哼著打斷:“田相公客氣了。我看沒能將御匾再完璧送回,恐怕才是你的一件憾事吧?”
田歸農一拍廊柱,在木身上留下一道清晰手印,也從橫樑上簌簌落下一陣灰塵。
他的怒氣似乎更盛三分:“那麼林總鏢頭你解釋一下,為何要深夜派人擄走我女兒!”
林震南聞言深深地皺起眉,他察覺到一絲不善的氣息。
“此事絕無可能。我府上的鏢師全都被勒令不得外出,這幾日謹守不動,更何況鏢師們武功低微,如何能從田相公手下群雄面前擄人?”
田歸農忽然惡狠狠地一笑:“林總鏢頭,你今日若是敢作敢當,我倒還認你是一條好漢;可如今你矢口否認、萬般抵賴,只當我們都是瞎的不成?”
他話音隨之一變,“當時欽差大人正在客棧中與我私晤,親眼見到你鏢局裡兩名弟子擄人。欽差大人追出去與之交手,更是落入埋伏被咬傷打殺,此事焉能作假!你又敢不敢與我,當即去對簿公堂!”
“田相公,你怕是中了歹人的圈套了。欽差大人貪酒好色城中無人不知,我那兩位徒弟之所以出門,乃是因為小女夜半被賊人抓走,這才連夜搜捕。”
林震南面沉如水,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你女兒與小女同時失蹤,我看那欽差大人才可疑無比,怕不是因色起意搶人,反而是我鏢局弟子出手相救。”
田歸農微微一笑,滿是不屑地說道:“欽差乃是天家使者,江湖人物不過草莽。你女兒蒲柳之姿,欽差緣上視下何求不得,哪裡需要做此歹人的行徑?!”
林震南緩緩點頭,又注視著田歸農紅腫的左臉,已經猜明瞭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故意高聲說道:“哦?既然是田相公主動獻女,以作晉身之資,林某自然無話可說。可你的女兒是被你親手送出去的,又來我這福威鏢局找什麼亂子?!”
林震南的聲音不大,卻恰好能沿著門縫傳到屋外。田歸農帶來的人此時也正屏息靜聽,自然把這些聽的一清二楚,人群裡頓時議論紛紛,譁然大起。
人群中的少年陶子安前夜本想找師妹敘敘心事,當時偶然正撞見衍空和尚扛著麻布袋從屋裡出來,此時頓時想清楚發生了什麼。
他本想找自家父親問個明白,身邊遍尋卻沒有找到人。
在此事上,田歸農已經隱隱敗下陣來,像這樣互相抹黑添堵的事情裡,田歸農還侷限於顛倒黑白、反客為主的小手段,而林震南已經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輕而易舉地丟擲一個眾人不一定最相信、但卻一定最樂意傳播的結果。
福威鏢局強搶民女,不過是江湖上的尋常事,而田歸農向來以孟嘗君自詡,如今疑似把二八年華的妙齡女兒送給粗魯大和尚,哪怕對方是朝廷欽差也不見得露臉——哪個更讓人津津樂道,已經不言而喻了。
“多說無益,林總鏢頭如此中傷田某,我自然會找欽差大人討個公道!”
可就在此時,田歸農卻忽地定下神來,彷彿剛才狼狽應對的並不是他。
“不如你叫出府上鏢頭、兩位弟子,與我當面對質一番。若他們敢站出來一見,我田某人也不是什麼不通事理之人,這件事就暫且了了。”
田歸農慢條斯理地說著話,俊秀的臉上全是慣用的和善之色,雙眼卻不停打量著林震南的表情,一點細節都不曾遺落。
林震南深吸一口氣,想要從椅子上站起來,身體卻疲憊到無法動彈。
他知道對方此行的來意了。
“田相公,這世間清濁自甚,神靈明鑑。府上如今都已經睡下了,此事有我這個福威總鏢頭、綠林南盟主來作證,難道還嫌不夠嗎?”
田歸農又一次哈哈大笑。站在他面前的若是尋常人,早就被這種大局在握的豪氣所驚嚇。
“長夜漫漫,波瀾四起,貴鏢局上下還能安然長臥著實讓人佩服。可依我看來,貴府也不是人人都能睡著的。”
田歸農伸出手連拍兩聲,門外忽然闖進一個黑麵虯髯的惡漢,正是陶子安方才遍尋不到的父親陶百歲。
形若響馬的陶百歲蒲扇般的手掌擒拿著一個單薄人形,三兩下就從門口推搡到了福威鏢局的大堂之中,那人身上帶傷、靴子也掉落了一隻,倔犟地不肯上前。
林震南猛地睜大雙眼,看向面前這個衣衫襤褸的身影,雙手不受控制地緊緊抓住了太師椅扶手,身體踉蹌著站起又復坐下,如此反覆幾次,顯然難以接受。
他的雙唇緊繃成一條線,卻在對撞上那人的視線後再也不受控制地顫抖說道。
“吾兒,你怎麼在這裡……”
…………
這座大殿太過曠闊,以至於滿屋高燒紅燭、遍點銀燈都無法照亮,於是乎每一根柱子的背後,都潛藏著弄到化不開的影子。
殿中滿地都由廣東高要縣上好白石鋪就,主座上擺著一架交椅,大到可以並排坐下四五個人。
可此時的帷幕遮擋背後,分明只端坐著一個龐大的身軀,就不剩下絲毫空隙了。
耿精忠深吸了一口氣,面前的身影與他單薄記憶中不同,也與他之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如今甚至沒有了作為人的基本模樣。
他看得清清楚楚,此時躲在帷幕後的,只是一個遍身肥肉、肢體重疊的怪物,薄析的面板早就繃不住沉重的脂肪,充盈到了極限就化成皺紋與凸起,面板上也充斥著肉眼可見斑斑的黑灰色。
耿繼茂微弱地喘著氣,光是推動肥肉讓胸腔收縮就是巨大的負擔。四肢更是早已潰退敗陣,像是身體多餘的累贅般巢狀在肥肉裡,手腳與身體相比纖細微渺到不像話,很偶爾才可笑地,因為神經抽搐而抖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