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很不滿意老於這次拜訪所傳達給他的明確暗示,讓他去接替他弟弟,完成那個幾乎無法完成的任務。
刺殺關東軍總部,下一個派往熱河的副參謀長。
這時,開寄宿公寓的白俄老太太在樓下高聲叫他:熊先生,樓下有人找。
安海讓老於先等著,自己下得樓來一看,他發現坐在餐廳裡等他的是南崗新任的特務主任田博。
“請坐,我的老朋友。”
安海示意白俄老太太把門關上。
田博是哈爾濱本地人,在安海的父親還沒把家業敗掉之前,他們住鄰居,兩個人一起上小學和中學,是“尿尿和泥”的交情。
但是,自從安海被組織上派回家鄉從事地下抗日工作之後,他便一直在迴避這個老朋友。
“你怎麼用空來我這裡閒坐?”安海好奇地問道。
田博摘下帽子,笑著回答道:“還不是張小姐讓我來的。”
“您的小情婦,怕你整日待在家裡,悶出病來。”
“小天吶?又上那裡瘋去了?”。
“裴小姐不是我的情婦。”
“先等我一下,我給你拿點好東西。”安海口中抗議。
安海回到樓上,見老於依舊坐在那裡抽菸,與他出門時不同的是,老於已經將手槍開啟保險放在腳邊。
“是誰?”老於緊張的問道。
“南崗的特務主任,我的發小。”安海說完,就從櫃子當中掏出一盒進口巧克力來。
老於愣了一下,接著抽菸,又過了好一會兒,再次滿面歉疚道:對不起,當初我們誤解了你。
現在組織上已經決定,這次行動由你全權負責。
而且,本地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同志。全都聽從你的指揮。
面對組織上的命令,安海不能草率拒絕,但也沒有答應,而是平靜地說道:“你從陽臺走,我會考慮的。”說完就離開了。
革命是一項有紀律的事業,組織上的決定他必須執行。
更何況,除去組織上對他的信任和倚重之外,他心中的使命感,也是讓他無法抗拒的。
安海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個軍人,也不是知識分子,更算不上是一名合格的職業特工。
當年他父親強迫他報考黃埔軍校槍械科的時候,他正認為自己是個詩人,先是著迷於同光詩派,後又迷上了拜倫。
到他表面上因為眼疾,實際上卻是因為對暴力感到深刻的厭惡而退學的時候,他正認為自己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和社會改良派。
等到他接受了馬克思、列寧的進步思想,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時候,他便認定自己是一個像左拉那樣無畏的理想主義者。
直到去年冬天,組織上將他從上海調回哈爾濱,讓他擔任組織在遠東情報俱樂部的常駐代表的時候,他才真正發現,自己很可能什麼都不是。
雖說他的父親只是一個很早便失去了軍隊的小軍閥,而他自己也從來算不上是一個真正的紈絝。
但他認為自己仍然像租界中的每一個紈絝子弟一樣,在這三十年的生命中學習的東西太多了,愛好的東西也太多了,結果是沒有一樣精通,沒有一樣擅長。
如今,這個刺殺下一任關東軍副參謀長的任務,落到了他的頭上時。
他卻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刺客,甚至連個槍手也算不上。
儘管他在軍校時曾鑽研過多種武器,儘管他在組織面前表現出了相當真切的軍事才能,但他內心深處非常清楚,他痛恨暴力,痛恨殺人。
即使他心下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民族戰爭,但殺人的事對於他仍然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障礙,是隱藏在他那努力維持的男子漢形象之下的痼疾。
這時,薄木板釘制的房門發出一聲細響,張小姐走了進來。
她目光低垂,扇子般濃密的睫毛在臉上灑下一對月牙形狀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