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裡好像已經沒人了,黑不隆通的,尋不清來路的風打著旋兒從張家老二腳底下吹過去,吹的他後背嗖嗖的涼。
“該回去了!”有人悄默默的說話聲。
“是該回去了……”張家老二把鐵鍬扛在肩膀上,悶著聲隨口答了句。
才走了幾步,張家老二步子突然僵住,手心兒汗津津的,汗水順著鬢角劃過蠟黃的臉膛淌出一條彎彎曲曲的溝壑來。
夜裡靜的只能聽到他自己的喘息聲……
沒人!仍舊是沒人!
這個月份,正是甘蔗剛開始成熟的時候,又加上今年雨水又足,所以甘蔗長勢很好,比人還高。
張家老二張著大嘴呼哧呼哧的跑在那片甘蔗地中間的小路上。
腳下小路泥濘,似乎無窮無盡。
他不敢看路旁那夜色中林林立立的甘蔗地。
他怕忽的會從裡面衝出一個什麼東西來……
終於跑過那片甘蔗地的時候,張家老二已經依稀能看見村子裡微弱的燈火了。
此處與村子,只隔了一條江而已。
賽詩會上傳來的聲音也更清楚了些,這彷彿是一劑鎮定劑,讓張家老二泛白的嘴唇微微有了些血色,心也微微落回了肚子。
“人民公社是天梯,共產主義是天堂……”
聽見這樣的聲音,張家老二突然咧開嘴發出了一聲輕笑,並不是因為這句詩,而是因為這唸詩的聲音。
他聽的很清楚,公鴨一樣的嗓子,是自家娃的聲音,會念詩了,了不得!……想到這,張家老二就油然而生一股滿足感。
夜間的風似乎從來沒這麼冷過,吹的人耳根子冰涼,起了一層一層的白毛汗……
儘管離村子沒多少路了,可張家老二此時還是有些猶豫,良久,拐了個彎兒便衝一處地方走去,那是公社鍘草料的地方,他如果沒記錯,這個時間點兒,自己本家的一個兄弟應該在那兒,路上有個伴終究是好的!
自己這個本家的兄弟身子骨弱,幹不了重活,所以公社裡的幹部便讓那本家兄弟去給牲口鍘草。
民間話講:“寸草鍘三刀,料少也長膘!”
常年養牲口的,都知道這個理兒,飼草鍘碎了,牲口吃了才容易消化,不浪費。
而每鍘夠一百斤草料,公社裡的人來過了稱之後,就會給記三個工分,合一角多工錢。
張家老二走了沒多久,就聽見了草棚子裡鍘刀切草時發出的清脆咔嚓聲。
月色不好,所以,堆草的木質草棚子外牆上那碩大無比的宣傳畫只能模模糊糊看個輪廓,但是張家老二知道那上面畫的是什麼,他記得那畫兒邊上還配了詩:
“一個稻米煮一鍋,一個玉米拉一車,一個蘿蔔當倉庫,騎著黃瓜過黃河……”
聽自家孩子學校裡的老師說,這樣的畫,是革命浪漫主義和革命現實主義的結合,是好作品。
張家老二並不懂“好作品”這三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覺得高高在上,定是有學問的東西。
所以,他在經過那好作品的時候,照舊停下了身子仰著頭一絲不苟的看了片刻,到了卻仍沒看出個好來,只好把肩上扛著的鐵鍬順手搭在牆根,嘴裡喊著那本家兄弟的名字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