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正如他所預計地進行,但為何他還沒有消散?
也許正如那個為他留下印記的黑衣人所說,他如今剩下的是“神魂”……那是連神魂也稱不上的一縷輕煙,沒有耳目,卻能感受到周圍的情形。
他不受控制地朝著湖中飄去,那個他從沒多加留意的禦園裡的湖面,此刻波平浪止,沒有半點漣漪。
明鏡般的湖水中,如實地倒映著澄淨天幕,水邊的青枝綠葉,但那座正在燃燒的琉璃塔的倒影,依舊完好無缺。
假如神魂也能感覺到痛苦,這絕望應該足以將他撕裂,然而他只是無聲地下落,如同一片灰燼。
他穿過湖面,就像透過幻影,來到了鏡面的另一端。天地倒轉,他向上飄飛,一直來到了那座完整的琉璃塔中。
這裡和他熟悉的那座塔幾乎毫無差別,天頂上墜著一隻分毫不差的金鈴,但在見到它的一刻,陳滄就明白,湖外那座塔裡掛著的只不過是虛有其表的仿物。
在身為一縷殘魂的他看來,那金鈴散發出無盡的威嚴,讓他生不起絲毫想與之相抗的念頭。
雖然他本來也身不由己,只能在這景象面前驚駭——琉璃塔中央,金鈴之下,懸浮在半空之物難以用言語形容。
它形似一枚漆黑的巨繭,通身上下裹在濃厚的陰影中,又帶著幾處深深的傷痕。那些傷痕正在漸漸裂開,現出內裡無數大小不一的花籽,泛著隱約金光的外殼使得它們輪廓愈發清晰,那互相推擠的緊密情狀就顯得愈發驚人。
那其中,彷彿蘊含著什麼至為浩瀚的無形之力,即將噴薄而出。
或許是如今已為神魂的緣故,陳滄見到了以他凡人的雙眼無法得見的情景。他看到塔內塔外有許許多多蜉蝣般的微光,有些朝著牆上那些琉璃片投去,有些遊移在半空中,宛如一閃即逝的飛星。
那些都是神魂,和他一樣,千絲萬縷。
鱗片般的琉璃片中,此刻有無數光點閃動,從黑繭中滿溢而出的陰影不知不覺間填塞了塔中的每一寸地方,將日光隔絕在外。
幽暗的高塔中,彷彿星河倒懸,四周繁星的光點捲成緩緩轉動的漩渦。中央的巨繭比這黑暗更加深沉,它傷痕累累的外殼一呼一吸地鼓動著,體內流淌的金色更加刺目。
忽然間,萬籟俱寂,周遭的一切都陷入靜滯。
在漫天繁星的注視下,猶如花萼綻放,這只巨繭緩緩地破裂開來。
隱而未發時,它身懷懾人威勢,終於到了這一刻時,反而沒有半點聲息,只是靜靜地盛開。
混沌難明的霧氣從繭中流出,托起一輪漆黑的蝕日。幽暗的渾圓輪廓周圍,一圈隱約的金光環繞,正似大兇之兆的日食異象。
縱使從這邪異的境況下誕生,這蝕日的景象卻不顯得險惡。群星光芒黯淡,它則獨自高懸空中,那姿態彷彿永世如此,帶著彌久的平靜與莊嚴。
然而,這平靜只停留了片刻。黯淡的星河逐漸崩毀,蝕日劇烈顫動起來,接著微微一轉,那靈巧之態竟好似一隻惟妙惟肖的眼眸。
異樣的色彩從蝕日中蔓延而上,頓時將原本純淨的黑暗染汙,日輪中波瀾湧動,又不住散溢而出。
金鈴猛烈地振蕩著,直到隨著一聲悽厲的鳴響歸於沉寂。一陣又一陣無形的浪濤沖刷著四周,終於,這高塔也不再能將其束縛,磅礴的靈氣有如潮汐,向著這片土地奔流而去。
在這一刻,當臨琅人仰頭望去,看到的已不再是那明媚的春日光景。天幕褪去了顏色,蒼白之中微微泛灰,那無垠的空曠中盡是森然寒意。
許多人此時並不知曉,在他們餘生之中,都只會看到這一片霜凝雪冷的寂寥蒼穹。
……
記憶的河流就在這驚心動魄的時刻戛然而止。凝固的畫面中,一枚細細的環形印記在虛空中浮現,被旁邊伸過來的手一把抓住。
眼前的景象疾速轉變,回過神來時,謝真重又有了腳踏實地的踏實感覺。以神魂旁觀那一段長長的記錄,如同在風浪中隨波逐流,讓他現在還是有點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