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任何一個散修在俗世的國度裡都能做到這一步。他沒有打破修士間約定俗成的規矩,不曾插手凡人之間的爭鬥,也足以應付那些潛在的暗流湧動。以陳滄所知,有仙門修士暗中前來勘察過禁軍衛的情形,並未發現有越矩之處;與妖族勾連的南軒也數次要以修士之間的方式解決這個麻煩的星儀,但也都無功而返。
平心而論,星儀為臨琅帶來的,已經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改變。但禦極多年,陳滄也已不是那一腔熱血的年青人,深知禁軍衛雖然重要,卻不是什麼事情都能靠他們解決。
百年來臨琅積弱,朝中陳弊堆積如淤,供養官兵又必然損傷民力,四處偶有災害,立刻便讓人疲於應付。陳滄夙夜勞心,諸多事務卻似乎從無休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給他半點喘息之機。
如今國中早已不記得那個體弱的太子,在眾人眼中的建平帝,乃是文韜武略、勵精圖治的明君。正如當年的關先生所說,成為君王,世上便只會以君王的功過去評判他。
然而在國君的名望之下,他仍舊無法長久地行走,每日藥湯進得多過飯食,數年未能踏出過宮城一步。他時刻思慮,人世間的歡樂與他無緣,唯有在一日之初,所有的麻煩還沒有找上他的時候,在那空茫的黑暗裡,他才能獲得片刻的寧靜。
“沙沙……”
萬籟俱寂中,一絲不祥的響動陡然躍入耳中,讓正在神遊的陳滄驚醒過來。
窗外的黑暗並非夜幕,不知何時已被一團濃重的霧氣掩蓋。黑霧中探出一隻似獸非獸的利爪,朝他猛地襲來。
陳滄身前金色的陣法圖形一閃而逝,擋下了這一擊。黑暗中,崩裂的符文絲線四散飄落,利爪如同被灼傷一般噝噝融化,它只是頓了一頓,又再凝聚。
但這已給了陳滄反應的工夫,他推開座椅,向寢殿之內疾退,短短十餘步距離,已令他胸口起伏,不住喘息。
黑霧從視窗湧入殿中,作勢欲撲,突然間殿中無數金線一齊遊動起來,圍繞著陳滄周圍織成羅網。金線光澤黯淡,自有一股莊嚴之氣,將黑霧死死阻隔在外。
陳滄慢慢直起身來,面上並不見如何驚慌。即使黑霧狂亂地變幻形狀,不住撕扯金網,想要從中撬開一絲縫隙,這可怖的景象也沒有讓他失色。
黑霧來時無聲,此刻搖撼陣法,也不發出一絲聲音。幽暗的寢殿中,一切皆在沉默中進行,陳滄倚靠桌案而立,案上擺著一隻長長的木匣,他手撫匣上,靜靜注視著黑霧。
須臾,黑霧向內翻卷,從中現出一個膚色深暗、面容冶豔的少年。一眼望去,他似乎沒有什麼妖族特徵,但這詭異的現身方式,當是妖類無疑。
他看著陳滄,問道:“你怎麼不叫人救駕?”
“凡人侍衛如何與妖魔爭鬥?”陳滄道,“不過是徒增傷亡而已。”
“你倒是不害怕。”
妖族少年端詳片刻,無趣道:“你這家夥,不是都離死不遠了麼?我還能讓你多活兩年,不如你別抵抗了,跟我走吧!”
陳滄笑道:“你趁著星儀不在才敢過來,我如何能相信你比他更厲害呢?”
“星儀?他算什麼,仙門修士哪裡比我們有手段?”妖族少年不屑道。
陳滄不答,只是作了個手勢,示意他這金網在前,都不是他能破開的。
妖族少年斜視他一眼,雙手忽地變為之前那副利爪,更猛烈地扯起金網,發出令人牙酸的簌簌聲。
此情此景已不能讓陳滄畏懼。星儀在臨琅時,固然不需擔憂這些,而他因故暫離後,也給陳滄留下了數處陣法,用以在寢宮、朝殿等地保護他的安危。
這名妖族的來意則像是要把他捉走,另作他用,說不準就是要去威脅星儀。陳滄看著他與陣法織成的金網搏鬥,心中暗暗計算時刻,就在他隱而待發之際,妖族少年卻停了下來,朝他狡猾地一笑。
“這位陛下。”他低聲說,“莫非我看不出,這個陣法還藏著殺機麼?”
那一瞬間,他雙目的瞳仁轉為青色,陳滄登時感覺天旋地轉,貼著桌案滑落到地上。他腦中混沌難明,手腳卻彷彿綿軟如泥,唯有一股念頭驅使著他,讓他靠近面前那人。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卻因身上無力,走得十分遲緩。妖族少年含笑望著他,那笑容在他眼裡卻不顯得可惡,反倒帶著難言的親近之情,好像對他來說世上第一要緊的事,就是叫對方歡喜。
可同時心中似乎又有另一股念頭在掙紮,讓他覺得這情形似乎有違他的本意。
一步一步,他終究還是來到金網之前,才要邁出,忽地腿上失力,跌倒在緞毯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