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真想做出些名堂,又時有新的困惑。掙脫反抗可以只憑一股憤懣,要擔負起責任,卻不能盲沖亂撞。他修習術法,淬煉血脈,似乎在逐步向前,但王庭諸事在他眼前混沌不明,渾然不知何處才是正路。
謝真曾帶他拜訪燕鄉一家專門琢磨新式玩意的鍛造鋪,店家以秘法熬製出晶瑩透明的玉膠,裝在桶中時就如一泓清水。他仍記得那鏽味的膠桶給他留下的古怪印象,看似清澈透亮,但飛蟲落葉一旦觸及便被黏住,那彷彿無一絲陰霾的水面下,是比泥沼更為固執的凝滯。
“……大約又是白費功夫。”
他喃喃道,也不知說的是這門術法,還是別的什麼。
眼前忽地影子一閃,是謝真捉住了一片將要落到他衣襟上的葉子。耳邊聽得對方說道:“那日我在門中學陣法,實在想不通,翻遍了藏書,找到一本前人註解。看得雖也是雲裡霧裡,多少有個盼頭,沒想到後半這筆記一轉,幹脆寫起了話本故事。”
長明忍著沒笑出聲,頗為辛苦,神情細微變化,想必也被一旁的人看得清楚。
“想笑就笑吧。”謝真無奈道。
“哪有。”長明端正表情,“那話本……那註解末尾的故事怎樣?”
“隨筆寫就,不知所雲,虧著我還覺得裡面是不是隱含什麼法門。”
提起這個,謝真也不由得有幾分氣悶,“看到最後才知道,大可不用看。”
長明不禁大笑。過了一會,他說:“能把話本寫到註解裡的,我倒好奇都是什麼故事了。”
謝真耐不過他非要聽,想了半天才想出這篇:“說,有一妖族乘舟出遊,於湖岸見到一漁人、一釣客。漁人不張網,釣客也不甩竿,妖族便問這是何故。釣客道,兒時曾見水中有神魚,赤紅耀眼,如日之墜,不知是真是幻。他只想再見神魚一次,每逢晴夜,常來水邊,僱了漁人的小船,在水上搜尋那神魚蹤影。”
“赤色,還發亮的魚?”長明琢磨道,“似乎在哪裡讀到過記載,回去找找看罷。”
“故事裡的妖族也沒聽過,其實不一定真有此物。”謝真道,“過了多年,妖族又在湖裡見到兩人。漁人仍是那漁人,只是年歲長了,釣客卻遍身綾羅,富貴氣派。釣客道,他為找那神魚,盡去搜羅山川風物志,機緣巧合得貴人青眼,家業亦愈加興盛。他尚未見過神魚,卻信是這神魚帶來吉運,仍然時時惦念,切切尋覓。”
長明若有所思:“他如今找魚,也未必真是在找魚。”
“我讀到此處,也是作如此想。”謝真莞爾。
“後來呢?”長明問,“還會再見吧?”
“下次已是十數年後。妖族見到他們時,漁人滿頭白發,仍劃著他的船,釣客則病體支離,衣衫襤褸。”謝真道,“原來世間風雲起伏,釣客運道盡了,家財空散,親族流離,年老了落得個悽涼下場。他本想一死了之,但想著還未見過神魚,又捨不得閉眼。念著念著,倒也不覺難過了,索性就這麼等著,日子還是過下去。”
長明點頭:“這回總該見到了吧。”
“沒有。”謝真說,“到這就完了。”
“完了?”長明愕然,“結尾呢?起承轉合呢?哪有這樣的故事啊!”
謝真:“其實,見不到也不奇怪吧?前頭說,釣客拿不準他見到的是不是夢幻,也許本來就沒有神魚。”
長明:“……”
他大為不滿,只想質問筆者寫的這是什麼鬼東西。謝真又道:“我看完也想,這筆記主人或許想講個什麼道理。故事末了有一句,妖族問那釣客,你若見到神魚,是否就再無遺憾?釣客道,如今見不見到,已經不打緊了。”
“看來他也知道,寫註解寫到一半跑路,實在不負責任。”長明刻薄道,“因而寫個故事來告訴後人,就算最後啥也沒得到,也不是全無意義?”
“很氣人吧?世上就是有很多白費功夫的事情。”
謝真道,“但,沒準在這中間又得了些別的收獲,也說不定。”
長明一怔,轉頭看去,卻見對方眼中帶著一絲笑意。
“也不用這麼……”他忽然找不到話了,半晌才說,“轉彎抹角的。”
“不是你非要聽故事?”謝真一本正經道。
長明撈起溪中石片,流水沁涼,略微鎮定他心神。胸中那一陣鼓譟倏忽而至,來去匆匆,彷彿羽翼振動,蓬勃輕盈,教他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