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初次見她,她穿了一件杏子紅的衣衫,那日燕鄉的夕空烏雲密佈,一道緋紅霞光破開雲層,從群山中間飛落,投在遼闊如海的湖面上。
那光亮照耀著她的發梢,也如同一柄柔軟的劍,劈開了他自恃無情的心繭。
他本想在此停留三日,三日後他還想畫更多的山景,再三日後他想畫湖。他用了很久才叫自己承認,他想畫的其實只是那一個人。
他在旅途中見過千種風情,萬般美色,不過事到臨頭才知道這與那些都全無關系。倘若白露對他無情,他也許還可以盡早抽身而退,但她的心意是如此純真而熱烈,哪怕一字未提,叫他也不可能視而不見。
那時他覺得,或是因為失去記憶的緣故,白露看待世間的目光也與常人不同。沒有昔日,彷彿也不必有明日,只要靜靜地度過這一日,就好過虛無縹緲的千秋萬代。
而這露水般短暫的相逢,令他懼於交付真心。即使如此,當他決定離開她遠行時,他仍確信自己會回來。
他是怎麼說的來著?“等著我。”
“也許你回來就見不到我了。”白露是這麼回答他的。
他將紅線一分兩半,纏上她的手腕。他會回來,也會見到她,在他旅途的盡頭。
施夕未挽起床邊的帷幔,將絲繩系緊,繞上銅鈎。無憂正在沉沉睡著,不知道夢到什麼而鼓起了臉頰,他伸出手,為他理了理枕邊的頭發。
屋裡還有未散盡的藥味,不太好聞,他能從中準確分辨出每一種草木蟲石的名字。白露也很擅長這個,以至於她一度覺得自己失憶前應當是個醫師。
行舟確實醫術高明,他為無憂配的藥效力霸道精準,不過若是換他來的話,他會改換其中幾樣藥草,讓他睡得更沉,心神更寧。睡去前,無憂拉著他絮絮叨叨了許久,他都不知道他哪來的這麼一大堆話能說,雖然大部分都只是在東拉西扯。
無憂很不安,他看得出來,全靠著沒完沒了地說話來掩飾。而且,即使如此,這孩子也想在他面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施夕未也不知道這樣一股腦地把真相告知他是不是正確。原先作為他父親時,兩人的關系僅比冷淡稍好一點,無憂想必在心中描摹了許多次母親的樣子,這份想象中的溫柔,如今也不複存在。
他是從一場迷夢中誕生的孩子。他的母親為他取名無憂,只願他一生平安喜樂,長長久久。
施夕未從無憂屋中出來時天色已晚,侍女輕聲問是否要安歇,他道聲謝,說他想走一走。
孟君山果然在不遠處的橋上。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會有所預感,反正他就是知道。他往橋上走去,那人扶一扶草帽的簷,沉聲道:“主將。”
施夕未慶幸於他這次終於說對了稱呼,倘若他叫的是什麼別的,他還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兩人並肩沿著彎彎曲曲的長廊,踏過花木一片接著一片的橫斜碎影。孟君山彬彬有禮地問:“主將,我離開後,白露怎樣了?”
不錯,施夕未想,保持這分明態度的話,他們的交談也可順利進行下去。
至於白露,她想在燕鄉等著孟君山回來,即使她常常懷疑他再也不會出現。往昔美不勝收的山水只會叫她想起與那人共度的日日夜夜,叫她柔腸百結,憂思難訴。
“她過得不錯。”施夕未說。
孟君山猶豫道:“那麼,無憂……”
施夕未:“無憂的生辰是七月七。”
甫一察覺到無憂的存在,即使白露是第一回做母親,也很快意識到有些地方不對。有時她剛在渾身難過的折磨中入睡,次日一早起來就會忽然失去了對那孩子的感知。在此之外,她有時還會發現自己身上有縷縷霧氣環繞,這般那般,怪異之事數不勝數。
這孩子是妖魔?抑或是鬼怪?
她知道孟君山是仙門修士,這份血脈想必也不是從他那裡來的。那麼,就只能是她自己了。
一個年輕姑娘根本不懂如何面對這陌生而令人恐懼的變化,哪怕她有一星半點的記憶,也不至於對此一無所知。她只知道,無論如何,這都是她的孩子。
燕鄉盡管時常能見到妖族蹤跡,可那些在平民百姓中仍然是傳說而已。她不知道這件事被人發現了會怎樣,會不會有斬妖除魔的人來了結這個孩子?會不會將他奪走?……他的父親知道了,又會怎麼想?
趁著左鄰右舍尚未覺察,她獨自離家,悄悄上路。先是換了一個地方隱姓埋名,將孟君山留下的財物小心變賣,整日不敢出門。無憂出生後,事態變得更嚴重,這孩子會躺著躺著消失不見,過一會又從屋子另一邊忽然冒出來,雖然有著人的軀殼,但內裡似乎完全是一種她不明白的東西。
眼看這個地方再待下去也遲早引起人注意,她再次踏上旅程,路上陰差陽錯,循著血脈中的呼喚,來到樅海盡頭,遇到了破水而出的歸亡。
歸亡把驚恐不安的她銜入口中,一路向南,回到了濛山。在見到蜃樓的那一刻,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往事千端,施夕未只說了一句:“那之後不久,她想起從前的事,於是回了靜流部。”
“那時我回到我們住過的院子,察覺到了一點遺留的妖氣,彷彿十分熟悉。”孟君山頓了頓,才道,“我以為那是你。”
施夕未:“大約是無憂。”
孟君山:“那時我想,是不是因為你……因為白露是妖族,所以才離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