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紅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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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君山曾經見過一次凡世中人的婚事。
他的小師叔,上山採藥時救了一個邊陲小國的公主,最後甘願隱姓埋名去做她的駙馬。他自小上山,並無家人,於是成親那日,師門後輩乃至熟識的友人,能叫來的都被他叫來充當賓客。
毓秀門人不問世事的多,他小師叔也不例外,滿打滿算也沒叫來幾個。孟君山與他關系頗好,自然是全程跟著忙活,幸好娶公主也不需要他們去操心什麼,一路跟著安排妥當的流程走就行了。
那一日落葉紛紛,滿眼是重重疊疊的紅,一列車馬在黃昏中緩緩行過長街,孩童在人群外笑鬧著,跑來撿起撒下的紅紙袋。
明明成親是這對夫婦的事情,卻似乎所有人都比他們更忙碌。孟君山不是那種遠離俗世的修行者,他見天在紅塵裡漂泊,但那天喧囂的喜氣中,他卻只感到無比疏離。
等到了宴席上,那裡的風俗是分成許多小案,三四人一坐。孟君山把他師叔送到地方出來,有侍女引他入座,桌邊赫然是謝真與靈霄。
孟君山:“……”
他們三個平時很少相聚,特別是靈霄,跟他簡直無話可說。沒想到,這回不是在仙門宴會,而是在一場凡人的婚席上坐到了一起。
燈燭微暗,絲弦低柔,來往侍女經過這一邊,皆不由得悄悄偷看這幾位郎君。謝真沒作他往日的打扮,而是換了當地的尋常服飾,靈霄也和他差不多,看來都是有備而來。見到孟君山坐下,謝真說:“老孟,你得謝謝我,靈霄他差點就把一個能噴禮花的寶石樹當禮物送來了。”
“……”孟君山緩緩轉向靈霄,靈霄惱羞成怒:“這不是沒放進去嗎?”
孟君山:“這……總之我先替師叔謝過了,不過你們正清不是和凡人打過許多交道,按理你不是比我更熟嗎?”
“作為仙門與凡人交遊,”謝真道,“和眼下還不太一樣。”
靈霄不滿道:“話都被你說完了,你呢,還不是抱了一隻大雁進來?”
孟君山心道你們居然還沒惹出亂子真是不容易,低頭一看,謝真的膝蓋上躺著一隻大雁,只有李子大小,像只小鴨子,爪子上還捉著一隻小小的竹筒。
謝真:“那是信使。”
“我怎麼沒見過這種信使。”靈霄質疑道,“仙門中有這種東西?”
謝真和善道:“靈霄師兄,勸你不要追問,沒得惹自己生氣。”
靈霄:“……”
孟君山差不多猜到這鳥是誰的了。酒席走過一輪,賓客來往寒暄,盡是些皇親國戚、名門世家,他們是一個也不認識,全靠做過功課的孟君山應酬。偶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讓人不勝其擾,孟君山便搬出謝真來擋,他冷冰冰一眼過去,對方無不是張口結舌,訥訥退卻,多半還在心裡納悶自己怎麼脖子後面直冒涼氣。
過了一會,謝真也吃不消了:“這扮冷臉還要扮到什麼時候?”
靈霄:“你平時不就一副冰凍三尺的臉嗎,還需要扮?”
謝真一手在袖子裡撫著那隻球狀小雁,面無表情:“我今日心情好,不行麼?”
兩人還在這裡互嗆,那邊廂新人已經迎了出來。賓客紛紛上前賀喜,他們不便去湊熱鬧,只遠遠看著。孟君山的師叔一身喜服,尚有些不習慣這些迎來送往,靈霄與謝真沒見過他那個樣子,皆好奇地打量。新婦除了蓋頭,嚴妝之下,也可看出並無殊色,隻眼波中的歡喜十分真切。
靈霄道:“真是一對璧人。”
“即使用延壽的藥物,凡人一生也不過數十載。這位公主年華逝去,百年之後,師叔豈不傷心。”孟君山幽幽道,“一想到這個,我也高興不起來。”
靈霄:“雖說我也覺得非要找道侶的話,還是從仙門裡找最好,但他喜歡,也沒有辦法吧。說到底,萬般道理抵不過一個願意。”
謝真看了一眼靈霄,心想他平時循規蹈矩,卻來參加這仙門中人都不大看好的婚禮,倒沒發現還有這樣的心裡話。
孟君山說:“一時快活,用餘生的傷懷來換,值不值得,也說不準。”
“哪怕是門當戶對的仙門修士,又或者凡俗夫妻,誰都說不準會不會情中生變。”靈霄反駁道,“照你這麼說,人都不應該結親了。”
孟君山:“是啊,我就是這麼覺得的。”
靈霄:“……”
謝真就知道他們說不了幾句就要槓上,根本懶得理,徑直用一支細細的筆管在撤去案席的桌上寫著信。孟君山道:“因愛生憂,由愛及怖,情之一字何嘗不是萬般折磨。那些甘願捨身的,我十分佩服,但我只想離這東西遠些。”
靈霄:“能說遠就遠,我們也不會坐在這裡,吃你師叔的喜酒了。”
孟君山:“我卻是不會和他一樣的。”
多年後,當他於樅海上遙望落日,想的正是當初這些話。他看著銅鏡中一筆一劃描出的影子,心知當他一次次去請那女孩帶他泛舟時,他想必就已經徹底完了。也許更早,是在她抱著槳坐在船邊時,又或者是安安靜靜聽他講故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