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施夕未去見他時,肩上停了一隻蝴蝶。先代主將伸出手指,那隻蝴蝶於是翩然飛起,落在他的指尖上。他說:“原來你喜歡紅色。”
這只蝴蝶雙翅淡紅,在斜照的夕光下,好似身披雲霞。隨著他話音落下,站著的人影頓時化為霧氣散去,而蝴蝶向下一落,變回了少年人的模樣。
主將說:“大有長進。”
“那您為何仍然不見得高興?”施夕未問。他今日的外衫正是他變的那隻蝴蝶的顏色,袖上的紋理也十分肖似。
主將說:“修煉幻術又不是什麼好事情,我有什麼可高興的?”
換做別人,斷然不會想得到精擅幻術的蜃樓主將會講這種話。施夕未卻習慣了他爹一天到晚有氣沒力的態度,倒不如何失望。
“這叫我想起我們先輩的一件事。”主將道。
那位祖先驚才絕豔,他說,也有與之相襯的傲慢。他一生最擅長變幻成其他活物的樣子,人類自不必說,哪怕飛禽走獸,甚至一棵楊柳,一枚掛在枝頭的果實,他也可以學得惟妙惟肖。
終於有一日,他變成了一隻蝴蝶。那個幻術是如此登峰造極,不僅外表模樣像,他甚至忘記了他原本是誰,認為自己真的就是一隻蝴蝶。
“我們不知道那時他是怎樣想的,但多半是無比自由,只想沐浴日光和雨水,循著花香飛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吧。”主將道。
施夕未問:“後來呢?”
主將:“等別人找到他時,他被路邊的頑童扯掉翅膀,在地上踩死了。”
施夕未:“……”
他雖然沒說話,臉上卻露出難以理解的神色來。主將微微一笑:“很不可思議?”
施夕未皺眉道:“落得這種下場,豈不是荒謬?”
“他當自己是蝴蝶。一隻蝴蝶還能有怎樣的下場?幻術不就是這樣的東西麼。”主將悠然道,“騙過所有人,也要騙過自己,騙著騙著,一時當真,終究還是假的。”
施夕未平生最討厭這種雲裡霧裡,彷彿有真意,又繞來繞去不肯說清楚的話。哪怕說這話的是他父親,他不好出言反駁,心裡只是不以為然。
在他想來,這確是一段令人警醒的往事,可是又怎能因為這種事情就止步不前?
主將看著他的神色,輕聲嘆了口氣:“你不當一回事,也不奇怪。年紀小,沒什麼不好。只是……”
施夕未默默等著下文,主將卻停頓了許久,才道:“對於露水,與其擔憂它在朝陽中逝去,不如期望此夜永無盡頭。”
施夕未沉默片刻,帶著不理解的神色問:“這有何區別?天總會亮。”
“……是啊。”
主將閉上眼睛,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直到很多年後,施夕未才又想起了這一席話。
他說:“那日在燕鄉,我重傷在身,落入寶扇河,竭力運使幻術,以期逃過敵手追蹤。最後,那變幻之身被漁人救起時前塵皆忘,除了一個名字,別無所有。”
他望著孟君山,那張無比熟悉的面孔,他曾經這樣看過很久。哪怕是十年、百年之後,修道者倘若沒有化為塵土,想必也依然不會有半點改變。
孟君山喃喃地說:“白露。”
“是。”施夕未道,“她不記得自己來歷,更不知道要往何處去。在那時,她遇到了在燕鄉遊歷的畫師,接下來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
孟君山:“我……”
他失魂落魄的表情看得人著實不忍,但不管誰聽到這一段秘辛,大概都不會比他平靜到哪裡去。
“白露對她為何來到這世上一無所知。”施夕未道,“她很好奇,會覺得恐懼,也有少女情懷,躊躇戀心。但是,幻術解除後,她就不複存在。即使有誰能變出她的模樣,那也不再是她。”
孟君山怔怔地看著他。施夕未略一側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因而,白露確實已經不在人世。”他說,“你可以不必再找她了。”
短暫的沉默後,孟君山一言不發,轉身出門。謝真告一聲罪,跟在他後面,餘者隨之離開,房間裡只留下施夕未與表情呆滯的無憂。
施夕未閉了閉眼,轉向無憂,開口道:“我知道這件事十分荒唐……”
無憂傻傻地說:“我現在是不是應該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