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明這些日子話一向不多,忽然說了這麼一段有些孩子氣的話,讓謝真彷彿一下回到從前,不由得莞爾:“我是大師兄,我不會在被子裡哭。”
長明:“真沒有過?”
謝真:“沒有就是沒有。”
夜涼風輕,他久久望著天際,半晌道:“明日,我想去那個叫密嵐的鎮子看一看。”
第二日起身時,長明已經在等他了。謝真道:“我先去跟主將交代下事情經過。”
長明:“我已經與他說過,你不用管了。”
謝真知他體貼,心下一暖,不再多說。長明把西瓊留在天樞峰處理後續事宜,兩人輕裝簡從,從桓嶺向南,沿著當初裴心與阿若走過的道路,到了密嵐鎮外,在林中找到了那個木屋。
在牧若虛的記憶裡,自他與裴心在晉平城交手後,就再沒回過這裡。謝真本以為此處應當已經荒廢,卻沒料到,這裡處處一如當年他們離開時的模樣。
院中的菜地青翠燦爛,長得橫七豎八,生機勃勃。旁邊是兩個木樁,不遠處掛著那個用藤條和毯子搭成的吊床,門口擺著一個破了個口的陶罐,裡面插著一把花,已經幹了。
長明停在附近一棵樹邊,以手中火光一晃,樹幹上便現出些彎彎曲曲的深色紋路。他看了看,就道:“設了陣法,把這片院子都罩在裡面了。”
謝真:“是什麼陣法?”
長明:“風雨不侵,百邪莫入。手法古老,做起來費工夫,現在很少見到誰用。”
這麼一講,謝真就知道這應該不是裴心的手筆。長明又在周圍看了看,遠遠近近,大約四十多棵樹上都有著陣紋,恰好繞成一個圈:“這些都是徒手刻上去的,不用術法,只用一把小刀。”
謝真看著那些刻入樹幹的紋路,非但複雜,線條也十分細致。他還挺難想象牧若虛拿著把小刀,趴在樹邊一點點往上刻的樣子。
他見過牧若虛的記憶,此時就如同回到了阿若與裴心住了數年的家一樣,對他講:“小裴以前就坐在這裡,擦他的弓,做些手工活……”
他推開小屋的門,那個皮鼓就擺在進門的地方。裴心在瑤山的居處非常清淨,特別是他不遠處就住著恨不得把整個王府都搬來的霍清源,兩相比對,更顯得他起居過於簡素。
但這個小屋卻不同,地方不大,收拾得很幹淨,但到處都放得滿滿當當。
桌前兩把椅子,其中一把椅背有點斜,好像打的時候還不太熟練,另一把就很方正。立櫃缺了一隻腳,用一塊發亮的青色石頭墊上了,一旁搭著的罩巾上面繡著一隻歪歪扭扭的胖蛇。牆上掛著一張用染料在磨平的樹皮上作的畫,線條揮灑自如,像是一根樹枝上站著一排松鼠,又像湖邊掛著幾條魚幹。
長明也站在他旁邊看,半天道:“……很寫意。這畫的是什麼?”
謝真指著那支最大的松鼠:“這個大概是我。”
長明:“……”
不用他繼續說,他也大概猜到,剩下的四個就是他的師弟們。
這畫裡畫的是什麼,連阿若都不知道,謝真卻一眼就明白了。只是,裴心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這遠離瑤山的林中,畫了一幅誰也看不出來是什麼的畫……他也並不能瞭解分明。
他伸手要取下這張樹皮,想了想,又放棄了。長明道:“你若想,我叫人把整座屋子搬回去。”
謝真:“……”
他心道這孩子當了王果然手筆不一樣。長明尤在等他回答,謝真無奈道:“不必了,就讓它待在這吧。”
他又去後間看了看,那邊是阿若的住處。走到床邊時,他忽有所感,腰間的海山也輕輕一顫。
他挪開阿若床上的枕頭,下面赫然是一把裹著皮鞘的劍。
謝真將劍緩緩抽出,眼前呈現的是一名劍客最不願看到的一幕:劍刃光澤黯淡,蛇鱗紋上幹涸的血跡已經發暗。當初染血時不曾擦拭幹淨,致使寶劍蒙塵,或許再也無法恢複到從前的鋒利。
他對長明道:“這柄劍,是打造射月那位師傅的遺作。他在世時最關切打出來的兵器有沒有被好好對待,要是見到這場面,非得氣活過來,把買這劍的揍一頓不可。”
裴心與阿若去買劍那一節,他之前只是大略說過。長明問:“這劍可有名字?”
“十年。”謝真道。
自它得名至今,也正是十年。
這十年間,阿若沒有種十年的菜,裴心也沒有打十年的獵。空空蕩蕩的小屋,已經再也等不回在裡頭燒飯的兩個人了。
謝真還劍入鞘,把它放在枕上。半晌,他說:“要不你還是轉過去吧。”
“……”
長明在原地遲疑片刻,終於還是沒聽他的,一步向前,把他攬了過來。
須臾,他的手輕輕落在謝真後背上,感覺淚水漸漸浸濕了他肩上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