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離開大學以後，方繹就不再回憶他的大學時間了。
後知後覺地，他認為那時候的自己太擰巴了，想要很多，又想裝作雲淡風輕，演技也就剛好能蒙騙住另一群年輕人。要出人頭地是鞏乙微從他小就輸入的指令，好面子是他無可避免得到的遺傳，而在此之中又滋養出了他特有的自尊心，又輕又重的，讓他二十多歲的時候活得半假半真。
方繹從辦公桌站起來轉身開啟背後的檔案櫃，慶幸之前收了同事送的一瓶威士忌——“像en一樣上班，下午前就把自己灌醉。”同事如是說。
方繹當然從未這麼做過，他本來對酒就興趣就不大，怡情只小酌，大飲多半是因為有求於人，絕非什麼享受之事。
然而沒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時候。他把酒精倒進玻璃杯，把辦公室朝裡的落地玻璃牆調成霧化，面對著朝外景的窗戶。
平心而論，二十出頭的方繹和丁栩可不是兩個普通學生。誰看了他們的資質，都斷然不會覺得他們會平平無奇地度過一生。
方繹很合時宜地回憶丁栩可，記憶和酒精一起進入他身體，撿起那些他在攀爬人生天梯的一路丟掉的包袱——丁栩可小他兩屆，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方繹大三。
那是在初春，三月多的樣子，他速算了一下是九年前。那天春潮伴隨低氣壓而來，氣溫猝然跳升到了二十度，空氣裡彌漫著冷了一季的植物被驟然燻熱的氣味，生機而躁動。
丁栩可很瘦，常穿寬松布料輕的衣服，像棵頎長的樹，如此適宜在春天出現。
他的臉在方繹心裡也漸漸清晰起來，不是剛才在投屏上看到的任何一張修飾過的數碼影象，是屬於方繹記憶裡的樣子。他記得丁栩可瞳孔很圓，有兩彎不需要高光就很明顯的臥蠶。
他有如今回想起來不容置疑的明星氣質——家境殷實，養成渾然天成的健康性格，愛笑，充滿感染力，很受異性歡迎。
二十歲的方繹那麼擰巴，無可辯駁地嫉妒過他。
方繹自己雖然不是清秀的好看，但青春期過去，人抽條長了，度過了尷尬期，身邊也越來越多人誇他帥。
這些誇獎沒怎麼動容到方繹，倒是令鞏乙微異常緊張，當時她有多麼害怕方繹走上其他的道路——高中的時候，她會在家對著家裡偶爾才能開啟的電視裡出現的男明星批判，說這都是三教九流，長得好看沒有用，方繹要出人頭地得靠有臉面有尊樣的職業，不能自甘墮落。
即使少年方繹認為鞏乙微在過度反應，即使成年方繹早就有了正確的認知，但在最開始得知丁栩可職業的時候，鞏乙微那令人難以忍受的話竟從他腦海中冒出來，甚至保持著十年前的語調。
那時候鞏乙微是怎麼稱呼明星來著，她叫他們“戲子”。
方繹不想這樣形容丁栩可。
縱使過去的幾年多少次選擇無視，今天在丁栩可的臉被投影在方繹面前時，所有被掩埋的懷疑、不解、好奇都一朝見了光似的。
他放下酒杯，坐下解鎖電腦，徑直開啟了搜尋引擎，輸入了丁栩可的名字。
第一順位的結果顯示的是他的百科，介面選定的主圖是他的一張精修寫真照——篷拍的灰色背景前，丁栩可穿了件白色毛衣，頭發被抓過，額前有明顯翹起的劉海，顯得他笑得更俏皮，也比為運動品牌做廣告的模樣更俊美。
方繹點進去看文字介紹，在丁栩可出生年月和學歷以後，是他並不複雜的履歷——由校園網劇《青春不覺曉》的男二號正式進入演藝圈，後面陸續又演了幾個配角，第一次男主是一部ip改編的古裝偶像劇，暑期檔大爆，方繹對這部劇的名字有印象，三四年前身邊一定有人提過在看。
他順著點進這部古裝劇，情節是俗套的玄幻打怪，還有好幾世的副本，丁栩可扮君子時白衣如雪，黑化後濃妝中有桀驁之氣。這部劇造型精緻得多，精修的劇照讓方繹覺得丁栩可像一個高階程式設計的人工智慧，美得有些失真。
方繹匆匆瀏覽百科後面羅列的丁栩可得過的大大小小獎項和這一路的代言，拿起手機點開了微博。
方繹的賬號幾乎沒怎麼發過東西，瀏覽歷史與娛樂圈相關寥寥 ，但是敏銳的大資料已經捕捉到了，在搜尋框下面推薦的熱搜第一位就赫然排著：丁栩可會發十八宮格了。
方繹從善如流，點進了這個把丁栩可描繪成一個網際網路老年人的詞條，頁面上是他拍雜志大片的花絮圖——有團隊在片場的側機位隨拍，有看起來似乎是他本人拍的草原上跳的灰兔子，有他自拍的額頭和額發，加了黑白膠片濾鏡……
下面顯示粉絲最熱評：“媽媽，我的旅行青蛙發明信片啦”。
方繹在類似的評論上停留了一會兒。
接著他在營銷號發的內容下方看到了關聯的丁栩可的微博號，名字是他的大名，他的微博頭像——站在晴天雪山前的背影，相比剛才那麼多他的照片，顯得樸素而幹淨，旁邊灰色小字是他的粉絲數，兩千多萬。
方繹默唸那串數字。他的工作訓練他一直對數字很敏感，它可以是産品活躍使用者，是月度利潤，有這樣那樣的意義，會影響大的小的決定。
現在這個數字意味著有2378.9萬人在他之前就認識了丁栩可，大明星丁栩可。
方繹合上電腦，再次拿起酒杯走到窗前。
<101nove.bd高樓擋住大部分天際線，只有角落能露出幾片雲和光，因為現在是冬末的緣故，天黑得還是很早，暗沉沉的一片，樓宇的燈光尚未被點亮。
方繹記得，丁栩可曾經是很喜歡電影的，他們一起看過很多部電影，有的晦澀難懂，有的光怪陸離，現在回憶起來像一個綿長而斑駁的夢境。他們討論過電影，他記得丁栩可說起電影時，他那雙圓目中閃爍的光芒，真實真摯，十年都不曾蒙塵。
他疑惑過丁栩可有那麼愛嗎，愛到要去做演員的地步？
可剛才方繹瀏覽完的丁栩可的履歷，青春劇，古偶劇，微博上的營業，似乎和方繹想象中，丁栩可鐘愛的電影裡的演員相去甚遠。他更像個明星，更像個“戲子”。
當這兩個字再次出現在他腦海裡，方繹一陣反胃，他沒能喝完剩下的酒，心情也變得複雜和痛苦。
我會繼續努力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