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蕙的歸宿假如可以比作絞刑架,他便是一個建造絞刑架的木匠。他剛剛從周家回來,看見蕙的眼角眉間隱約地蘊藏著的悲哀的表情,便想到他在周家所做的那些事:他一面為蕙的遭遇悲傷,一面又幫忙她的父親把她送到那樣的結局去。
他對自己的這種矛盾的行為感著深切的懊悔。他在眾人笑樂的時候常常偷偷地看蕙。他看見蕙的那種強為歡笑的姿態便感到負罪般的心情。他有時心上發痛,有時頭腦沉重,他總不能把那陰雲驅散。他的這種心情沒有一個人能夠了解。眾人在桌上笑著,吵著,行各種酒令,輪到他時,他總是因應答遲鈍或者錯誤而被罰酒。他沒有顧慮地喝著,酒似乎正是他這時需要的東西。酒點燃他心裡的火,火燒散了那些陰雲。
他紅著臉拚命叫人斟酒,他覺得腦子有點糊塗了。綺霞來給他斟了酒。他正要舉杯喝下去,忽然聽見人在說:“大表哥不能夠再吃了。”這是蕙的聲音。蕙關懷地望著覺新,水汪汪的眼睛說著許多無聲的話。覺新慚愧地低下頭。坐在他身邊的淑英便把杯子搶了去,對他嬌嗔地說:“不給你吃。”她一面吩咐翠環:“給大少爺絞臉帕來。”“二妹,你今晚上倒高興,我從沒有看見你這樣高興過。”覺新忽然抬起那張通紅的臉,眼睛睜得圓圓地,望著淑英似醉非醉地正經說。
“今晚上人這樣齊全,大家有說有笑,我當然高興,”淑英含笑答道。但是她又覺得不應該用這種空泛的話回答覺新,她想起覺新平日對她的關心,便溫柔地低聲對他說:“你放心,我現在不再像從前那樣了。”覺新驚喜地側頭看淑英:她的臉上沒有一點悲哀和憂愁的痕跡。瓜子臉帶著酒微微發紅,一張紅紅的小嘴含著笑略略張開,一股喜悅的光輝陪襯著她的明眸皓齒,顯得十分耀眼奪目。覺新覺得眼前忽然一亮,他不覺開顏笑了,他點了點頭。但是過後他又偷偷地看了看蕙。蕙正在回答琴的問話。
她的嘴角還掛著笑,但是她的眼眉間仍舊籠罩著憂愁。蕙比淑英大三歲,兩個人的面貌有一些相似處。同樣是瓜子臉,鳳眼柳眉。不過淑英的臉上有一種青春的光彩,而蕙的含愁的面容卻洩露出深閨少女的幽怨。蕙是一個過去時代的少女的典型,她那盈盈欲滴的眼睛表示了深心的哀愁,更容易引起像覺新這類人的同情。他剛才感到的一點喜悅又立刻飛走了。
甚至在這歡樂的席上他也彷彿看見一個少女的悲痛的結局。
這不是幻象,這會是真的事實,而且很快地便會實現的。他不能忍受這個打擊,他便向淑英要求道:“二妹,讓我再吃幾杯酒。”他的聲音已經有點模糊不清了。
“不,不給你吃。”淑英撒嬌般地說。
“大哥,你不能再吃了,”覺民插嘴道。
“真的,大表哥今晚上吃得不少了,不能讓他再吃,”琴也擔心地說。
“那麼讓我來敬蕙表妹一杯酒,你們都敬過她的,我還沒有敬過,”覺新說著就站起來,把旁邊琴的酒杯拿在手裡,要向蕙敬酒。
蕙也站起來。她窘得臉通紅,但是她並不怨覺新,她勉強一笑說:“大表哥敬酒,不敢當,我吃一口就是了。她們敬酒我也只吃一口。大表哥,你吃得太多了,我們都不放心。”她輕輕地呷了一口酒就放下杯子,坐下去。
“大哥,蕙表姐說過的,只吃一口,多吃了我就不答應,”淑英在旁邊囑咐道。
這樣一來覺新也不好意思把杯裡的大半杯酒喝光了。他端著酒杯遲疑了片刻,才呷一口酒,忽然說:“蕙表妹,我祝你……”他不知道自己還要說什麼,似乎把許多話都忘記了,便坐下來。他覺得頭很重,臉也在發燒,他想:“我醉了。”淑華看見覺新的這種樣子,便笑起來說:“大哥吃醉了。”“真的,大哥有點吃醉了,”淑英接著說。她又吩咐翠環:“翠環,你給大少爺剝兩個橘子來。”翠環應了一聲。
“給他倒一杯釅茶也好,”蕙提議道。
“我沒有醉,我沒有醉,你們說話,我都聽見的,”覺新苦笑地分辯道。
“大哥,你看你的臉紅得像關公一樣,你還說沒有醉,”淑華在對面說。
覺新不響了。翠環給他送上橘子來,他埋著頭吃橘子。橘子吃完,何嫂又給他端來濃茶。眾人繼續著說別的話。這時菜已經上齊,每樣菜剩下不多,大家差不多都吃飽了,還再吃一兩碗稀飯。淑華逼著覺民講笑話,琴講故事。眾人附和著。覺民被淑華纏得沒有辦法,便答應下來。他先喝一口稀飯,又咳了兩聲嗽。他忍住笑胡謅了一個即景的笑話。他正正經經地望著淑華說:“有一家子,有一位小姐,她的樣子就跟你一樣,也是一張圓圓臉——”“我不要聽,你在說我,”淑華正在喝稀飯,連忙把嘴裡的吐了出來,她笑著不依道。她走過去要擰覺民的膀子。
“我不是在說你,你聽下去就曉得了,”覺民含笑分辯說。
“我不要聽這個。我要你另外講一個,”淑華堅持說。
“三表妹,你讓他講完再說也不遲,世界上小姐很多,又不止你一個,”琴帶笑勸解道。
“琴姐,你好不害羞。你幫他欺負我,我不答應你們。你左一個他,右一個他,他。他。你說得好香。”淑華大聲說,一面把手指在臉頰上划著羞琴。
琴紅著臉啐了淑華一口:“呸,你的嘴永遠說不出好話來,哪個跟你一般見識。”她便埋下頭去喝稀飯。
“好,我另外講個冒失鬼的笑話罷,”覺民解圍似地說。他板起面孔把這個笑話講完,說得眾人大笑了。淑華也覺得好笑。她笑了一會兒,忽然發覺眾人望著她在笑,她有點莫名其妙,後來仔細一想,才知道覺民仍舊在挖苦她。她又好笑又好氣地纏著覺民要他道歉,後來還是琴答應說一個故事,淑華才饒過了覺民。
琴講了一個歐洲的故事,這是她新近在一本翻譯裡讀到的,她改易了一些情節。這個故事敘述一個貧苦的孤女的遭遇,她經過種種艱難而得到美滿的結果。琴講得很好,芸、淑英、淑華、淑貞連翠環、綺霞們都聽得出神了。蕙一個人聽不下去,她心裡不好過。她揩過了臉,就站起來。她發覺覺新已經不在屋裡了,便也輕輕地走出去。
屋後石壁上塗了一抹月光。天井裡假山靜靜地分立在各處。泉水琤琤地流著,像一個絕望人的無窮無盡的哀訴。漫天的清光撒下來,微涼的風輕輕地拂過她的臉頰,她覺得腦子清醒多了。她看見覺新一個人揹著手在天井裡踱來踱去,便也走下石階。覺新看見人來,也不注意。她走近他的身邊,輕輕地喚了一聲“大表哥”,聲音非常溫柔。覺新聽見蕙的聲音,吃驚地站住,惶恐地答應一聲。他漸漸地鎮靜下來低聲說:“你怎麼也來了?”“我明天要走了,”她掙扎半晌才說出這一句話。
“我曉得,”他一面說,一面往池子那邊走去。他起初似乎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後來他忽然痛苦地說:“你們都走了。”“大表哥,你為什麼要吃那麼多的酒?”蕙仍舊低聲說,“酒能傷人的。你也應該保重身體。……我很擔心你……你不比我,你們男人家不應該這樣糟蹋自己。你的感情也應該有寄託。”這些話一句一句的沁入覺新的深心。這意外的恩惠把他的寂寞的心全攪亂了。他感激她,但是他並沒有快樂。他有的卻只是悲痛。她愈向他表示她非常關心他,她如何不自私地顧念到他的幸福,他便愈感覺到她對於他是十分寶貴,以及他失掉她以後的痛苦。更可悲的是他知道她不久就要落到一個沒有超生的希望的苦海里,他卻完全不能幫一點忙。她立在他的旁邊,似乎完全沒有想到那個將臨的惡運,卻殷勤地垂問到他的前途。他不能夠安心地接受這種不自私的關心。
他悲痛地說:“難道你就該糟蹋自己?……你就沒有前程……你想我的心……我怎麼能夠把你忘記……”他支援不住,一手按著心,在石凳上坐下來。他還要說話,但是心裡難受得很。他忍耐不住,張開嘴大聲吐起來。他大口大口地吐著,把先前吃的酒食全吐了。
蕙聽見覺新的話,紅著臉,不知道怎樣回答他才好,等到覺新忽然嘔吐,她便張惶地叫起來。她一面叫道:“翠環、綺霞快來,大少爺吐了。”一面走近覺新身邊輕輕地給他捶背。
屋裡的人聽見覺新嘔吐了,都跑出來看。有的給他捶背,有的給他倒茶倒水。覺新吐了一陣,似乎肚裡的飯食也吐盡了,覺得心裡好過一點,漱了口,又喝了兩三口茶便先走了,覺民扶著覺新,綺霞在前面打燈籠,何嫂跟在後面,一行四個人走出月洞門去了。
這一來頗使眾人掃興,但是淑華和淑貞仍舊央求琴把故事講完。她們還登上石壁,走了一轉,就坐船回到外面去。她們又在覺新的房裡坐了一會兒,後來琴的轎子提進來了,那時覺新已經在帳子裡沉沉地睡去。琴便同這幾姊妹一起去見了周氏,又向她們告辭。這幾姊妹送她上了轎,還站在堂屋門前依戀地望著轎子出了中門。
“今天琴姐走,明天蕙表姐、芸表姐又要回去,我們這兒又清靜了,”淑貞惋惜地低聲自語道。
“四妹,你總愛說掃興話。過幾天她們又會來的,”淑華在旁邊搶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