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三人行了大約半刻的工夫,這才到了一棟頗為簡樸的殿宇之外。
「勤政殿是我齊國歷代帝王處理朝政的地方。而這兒,是我父皇閑時讀些雜書、賦詩作畫的地方。」李景澈推開了門。
這方殿宇內裡並不算寬闊,但是陳設很是精緻,且有其主人很濃的舊日痕跡,彷彿一開啟門,就能看見原主人曾經在這裡生活的影子。
金絲楠木的長桌上,擺著一封封疊放著的信,最上面用一枚青玉流雲劍穗壓著。
看到那劍穗的一瞬間,謝斐略有些失神。
「在父皇重病難起前,他還日日到這書房裡來。這裡保持著他最後一次來這裡時的模樣。」李景澈嘆道,「也就是兩個月前的事情。」
「……」謝斐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問道,「當年我祖父和你父親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是。我父皇都告之於我了。」李景澈亦看向那枚劍穗,目光裡有惋惜之意,「九年前,你就是帶著那枚劍穗出使我齊國的。」
「嗯。」
盛雲霖忽然間想起了李景澈曾經跟她說過的那個故事。
……
「謝影湛用了一件信物。這信物本是他祖父謝襄的。謝襄年輕時出遊,與一同齡人相交,互相引以為知己,誰知此人竟然是大齊的皇太子。當時兩國相爭已有多年,齊國太子的身份真相大白之時,謝襄寧為玉碎,也不肯再繼續與敵人相交。二人訣別前,齊國太子曾贈予謝襄最後一件信物,是為一個承諾,亦有虧欠之意。此後,死生不複相見。謝影湛出使齊國時,當年的太子已然當了四十五載皇帝,垂垂老矣了。見此信物,恍若隔世,潸然涕下。」
……
想來,這枚劍穗,便是齊國先帝做太子時,曾贈予謝襄的那件信物。
李景澈對謝斐道:「當年我父皇遊歷陳國,不慎暴露身份,被押入獄中。彼時兩國呈對立之勢,當地官員想要一人獨吞生擒敵國太子的功勞,直接押送入京,是以沒有對外聲張。你祖父謝襄得知此事後,方恍然自己一直視為摯友之人,乃敵國太子。
「他本是個文人,雖足智多謀,卻並不懂什麼武藝的。便是腰間佩劍開了刃,也只是日常裝飾用。可那日,他卻獨自一人籌謀了整場劫獄,深入獄中,親自帶走了我父皇。
「父皇說,那晚可謂九死一生。即便謝襄有萬全之策,卻也還是沒什麼劫獄的經驗,在最後關頭驚動了守衛,二人被追殺了一路,直至逃無可逃。我父皇受了傷,無力用劍,那是謝襄平生第一次使劍,一通胡亂劈砍,跟劈柴似的。即便如此,他也還是死死把我父皇護在了身後。
「若非地方官員下了必須留我父皇活口的命令,那些人早就下狠手了,他們二人根本撐不到援兵抵達。不過萬幸,雖然最後謝襄身負重傷,但齊國的援兵還是及時趕到了。
「二人脫險後,我父皇本想將謝襄帶回齊國,卻被謝襄嚴詞拒絕。他說他冒死救了我父皇,已全了兄弟之誼,但國仇家恨卻不可放下,也不能放下。」
李景澈講述得極慢。
明明已經是近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卻恍如昨日一般。
「謝襄的那把佩劍,本是附庸風雅之物,算不得什麼名刃,早就在那場惡戰中被斬斷了。只是我父皇默默拾回了這枚青玉流雲劍穗,一直留在身邊,直至重新贈予謝襄。那時的謝襄已是陳國最年輕的丞相,兩國在楚江南岸交戰,生靈塗炭。謝襄奉命前去和談,最終得到了這枚劍穗。而後,兩國都退兵了。」李景澈道,「那是他們兩個,此生最後一次相見。」
謝斐拿起了那枚劍穗。
這枚劍穗他幼時便見過,祖父時常拿出來端詳。他總是奇異於祖父從不配劍,卻為何如此在意這樣一枚老舊的劍穗?明明絲線都起了絮、泛了黃,邊角也蜷曲了。
後來他出仕,祖父故去前,將這枚劍穗置於一檀木盒中,交予他,說哪日陳齊二國再度開戰,此劍穗可解燃眉之急。但即便如此,他也此生都不希望這劍穗有用武之地。
彼時的謝斐不解其意,直到後來在陳國皇宮的禦書房中,發現皇上總是日日對著一副少女的畫像出神。
那神情,和他祖父對著那枚劍穗時,一模一樣。
如今這劍穗下,壓著厚厚的一疊信紙。
每一封信的開頭,都是「謝襄」。
——他們年少時,也是這樣直呼其名的吧?
只是這麼多封信,寫了大半輩子,卻從未寄出過。
「我有的時候會想,若當年不是兩國勢同水火,結局是否會有所不同?」李景澈嘆道。
「會。」謝斐道,「至少從現在起,一切都有所不同了。」
再也不會有那樣的亂世了。再也不會有那樣被迫分道揚鑣的摯友。
百年的盛世將自此而開,他們的後人都將攜手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