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茜身上穿一件蟹青色募本緞狐皮夾襖,下著同色馬面裙,高高的元寶領同鼻尖相齊,長襖擺線及膝,雖不刻意收腰,但卻瘦緊貼體,勾勒出高挑勻稱的身材來,讓她與學校裡的模樣大相徑庭,好像一下子老成了好幾歲。她此時正在大餐間裡,對著鋨絲白熾燈泡,一一審視著那些圓肚玻璃酒杯。果然,她從中發現有那麼幾隻,杯壁上還有些霧騰騰的。
“怎麼回事,阿忠伯?”她笑吟吟的對邊上垂手佇立著的一個穿月白長衫的管事發問,那一絲不苟的眼神,卻牢牢盯住燈光照拂下,杯壁上一塊米粒般大小的汙斑,讓那已年過半百的阿忠伯,自感脊背上似長了芒刺般不自在。
“我關照過她們,要一一用沙粉擦過的。”他戰戰兢兢的囁嚅著道。
“這不怪你,你年紀大了,眼光自然不大靈了,沒有查出來,也是講的過去的。”
阿忠伯聽見這幾句話,把腰彎得更加低了。
“幸好這兩個禮拜都沒有客人來過,否則讓客人看到了,傳出去多難聽?倒好像我們李家門裡,沒有女主人似的,連幾隻酒杯都侍弄不好。”說著戴茜指著眼前已檢查過的數十個杯子道:“只好對她們不起了,阿忠伯,麻煩你叫她們把所有這些杯子重新洗一遍,洗好了擦乾淨再給我送來。不許再馬馬虎虎,這種話講一遍就可以了,再要讓我講第二遍,大家就都不自在了。”
阿忠伯只有點頭哈腰的份,連忙指揮幾個女傭把杯子放到一隻只銀製托盤裡,送到門口去。廚房裡那批洗碗的女傭,如今正候在門口聽後發落,阿忠伯教訓她們幾句之後,便叫她們趕緊接了托盤,回到廚房去重新洗過。
等阿忠伯忙完返回戴茜身旁,只見她已經叫人把所有的盤子、碗碟、刀叉全部翻了出來,正在一樣樣檢查。他只能心中道聲苦也,繼續彎著腰在旁伺候這位小姑奶奶。
戴茜把大餐間的餐具徹查了一遍,又等到所有返工重洗的送回來再次驗看過,這才顯出滿意的神色來。此時十點已經敲過,旁邊隨身伺候的阿媽阿松急得直跳腳,道:“大小姐,都十點鐘啦,再不去跟老爺請安,怕是過一歇老爺就要睡下了。”
“知道了,阿松你不要再催了,我心裡有數。這裡的事情總要有個了結,才能去阿爸那兒。”戴茜剛剛舒展開來的臉色,又臭了起來。
她又把燭臺、插花的花瓶、椅子的絨面、牆上掛著的畫,全部細細打量了一番,最後實在是找不出什麼毛病來,這才施施然離開了餐房。
戴茜家的宅子購自於一名英商,採用的是英式建築風格。比較特殊的是,它兩端是中世紀城堡式的雙塔設計,塔高為三層,塔頂用鐵皮製作。兩座塔樓之間是一幢紅磚砌就的二層磚木結構建築,外廊是連續的八跨拱廊,底層拱圈為方形柱,二層為圓形柱,樓頂還築有採用城堡式雉堞的女兒牆。
房子的樓梯設在兩側的八角塔樓裡,戴茜沿著東面的那座樓梯上樓,掛在腰間的沉甸甸的鑰匙合著她步子發出清脆的金屬相擊的聲音,令她想起了學校裡的舍監貓頭鷹。每天熄燈的時候,門外總會先響起一陣沉重的鑰匙的桑桑聲,接著,就會聽到厲聲的催促熄燈聲,那便是舍監貓頭鷹來查夜了。女孩子們之所以把舍監先生稱為貓頭鷹,除了因為她的長相像外——滾圓多肉的黑面板上,架著一副滾圓的近視鏡片;還因為她的生活習性也像貓頭鷹——白天是看不到她的身影,只待華燈初上之時,她就搖著那副深度近視片出來了,忙碌又盡責。
她腰間別著的這串鑰匙跟貓頭鷹的那串聽起來聲音差不多,也像是銅匠擔一樣,走起路來喳拉喳拉的。然而每當她聽見這種聲音的時候,總會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快感,雖然她只是個女孩子,但就是因為腰間有了這麼一串沉甸甸的喳拉喳拉聲,傭人們各個看見她都服服帖帖。這串鑰匙象徵的是這座宅邸的女主人,這串鑰匙證明了母親對她的依賴、父親對她的寵愛。
不過這種單純的快樂,早已在兩個星期前的那個下午,徹底消失在了老碼頭前的那片血腥泥土中。她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在父親面前當回原先那個純真的、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了。
戴茜已經有兩個星期沒見到過父親了,對她這種兩個禮拜才回一次家的寄宿生來說,要做到這一點其實很簡單,只要熬過星期天晚上和星期一早晨就可以了。但是,今天她覺得一定要去見上父親一面,畢竟她不可能永遠都不見父親的面,因此必須儘早的迫使自己適應起來。只不過她雖然下定了決心,卻仍舊鼓不起勇氣,這才到處扳人錯頭、尋人短處搞得家裡雞飛狗跳。
剛來到母親房間門口,母親的貼身傭人阿翠便迎了出來,道:“大小姐,太太正在拜佛呢!”
戴茜的母親雖然是個混血兒,卻是名虔誠的佛教徒,軟綿綿的性子,什麼都做不來。在戴茜開始管理家務之前,他們家連內宅的事都是由戴茜的父親親自打理的。
“阿爸呢?不在這裡嗎?”戴茜皺起了眉頭,看向西面,西塔樓裡住著她父親的一名小妾,還有她的兩個妹妹。
“老爺剛剛來過歇的,後來二老爺差人來請,說是在大書房等著,有事要商量,老爺便過去了。”
“大小姐,還是等明朝早上再來請安吧,現在已經十點多了,再不休息,明朝精神就要不好了。”
剛才摧得急的阿松,如今卻打起退堂鼓來。
戴茜瞪了她一眼,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過了一夜豈不是又要消散掉了。
她折過身當先走在前面,於是阿松只能跟了上去。
所謂的大書房是大門旁的一幢獨立的小樓,進出方便,戴茜父親平常辦公都在這裡。兩幢房子之間並沒有修迴廊相連,她們沿著方石鋪就的車道一路向外行去。
今天已經是陽曆的三月八日,九九的第四天,“驚蟄”節氣,即使是夜間天氣也不甚冷。戴茜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心境倒是漸漸開闊起來。
她家的這所宅邸佔地十畝,從主樓到大門不過五十米的距離,頃刻間便到了。
門口有她父親的貼身僕人阿貴帶著幾個人守著,見到她過來連忙站起身道:“大小姐,你怎麼來了。”
“貴伯,我過來看下阿爸,馬上就出來的。裡邊除了阿爸和二叔還有誰嗎?”
“沒了,就老爺和二老爺兩人在談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