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說話,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就是碰杯,喝酒,菜都不吃。
這陣勢,我最年輕、最鼎盛的時候也沒經歷過啊。沒想到半老徐娘,竟然有兩個男人為了我在酒桌上對峙。
淮平是我的軟脅,永遠的軟脅。跟他爸分開這麼多年,再找個男人其實並非十惡不赦,但就是感覺在自己孩子面前下不來這個面子。
我說過要跟他相依為命的,我曾經以為這一輩子也不過就是我陪著他,他陪著我,這就是我們之間最好的結局了。卻沒想到,柳暗花明,峰迴路轉。也沒想到,跟張若雷感情最好的時候沒公開,卻在最不確定的時候被淮平撞上。
不過淮平真的高了,唇邊淡淡一層絨毛,大有星火燎原之勢,喉結突出好多,也壯了好多,也黑了。我那麼好的兒子,如果不是中途生了那許多的變故,他會讀高中,考大學,娶妻、生子,多好!
但現在,嚴格意義上來講,他初中都沒畢業。我以為為他付出很多,我以為我是個合格的單親媽媽,但事實上,不是的吧。
這真讓人遺憾,但又不是最遺憾,因為最遺憾是人生不能重新來過,沒回頭路好走。不能返回,不能撤消,不能推倒了重來。
人生因未知而時時處處充滿驚險刺激,也因此而讓人心生畏懼、無奈和悲壯。
都是壯士啊,我們。誰不是呢?人生這一程,都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我給自己也倒了杯酒,看見兒子,我高興。
淮平和張若雷都沒攔著。我舉起杯子來,說,來,兒子,媽敬你一杯。
我一揚脖,杯中酒。
本來想說“你是不要給媽個驚喜來的?沒想到媽給你驚喜了吧?!”
淚倒先下來,話沒說出口。
有些話說出來傷對方,也傷自己,但無論是傷對方也好,傷自己也罷,傷的都是心。我們都只有一顆心,別總傷那些自己最愛、也最愛自己的那個人。
淮平也哭了。我知道他哭什麼,他總想快快長大要好好保護我,等自己長大了一點,卻發現面對這世界一個人手無寸鐵是很尷尬的。
他連自己都無法護自己周全,又怎能好好保護我?
張若雷說,來來來,今天團聚,是高興事兒。
他說團聚,他沒說你們母子團聚。
我現在對這種小字眼兒真的敏感透頂,我喜歡他這樣說。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能說到我心坎上,哪怕明知道將來不一定會成真我也愛聽。這跟我從前不一樣,從前我不會婚前跟人同居,從前看不到未來的戀愛我不會開始,從前所有事都有理有依、有據可循。
可現在有時我喜歡就這樣隨性,像某天突然心血來潮,搭個火車,走走停停,哪怕要面對未知的困難和危險,都是經歷。
我其實仍舊喜歡一成不變的生活,一眼可以望得到頭的日子。你可以說我守舊,也可以說我無趣甚至呆板,但其實我就是那樣,喜歡那樣的生活,像被編了程一樣,到哪一步過哪一步的標配人生,沒什麼大起大落,也沒什麼肝腸寸斷。每天活得都像人體正常體溫一樣。
如今這樣也不是我自己有多覺悟了,不過就是終於明白,生活永遠不按牌理出牌,你自己給自己編好的程式命運又不認,既然如此,只好隨遇而安。
淮平到底喝多了,年紀小,不比張若雷,張若雷是久經沙場的老油條,要擺平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夥子有多難!但他似也醉得夠嗆。
兩個人勾肩搭背從酒店出來,因為就在小區旁邊,也沒開車,他們就踉踉蹌蹌在我前邊走,我還聽見他們之間稱兄道弟。心裡就覺得好笑,差輩份了好嗎?但是他們都不介意,我又何苦介懷呢!
晚上風涼,我裹緊大衣,這兩人喝得面酣耳赤,反倒不覺得冷。眼前場面讓我疑真疑幻,淮平小的時候,我就總想著某一天淮平大了,跟他爸爸淮海喝酒,爺倆兒說兩句體己的話,我在旁邊侍候局兒,沒想到,時光一去難再回。
張若雷他倆進了淮平的屋子,倆大男人躺一個床上。我過去把他們分開,拍張若雷,說“你,去,去客房睡。可跟你們說,千萬不許給我吐床上。”
他們倆像兩頭豬一樣嗯呀哼的含糊不清的應承我,我這才明白女人們之所以把男人叫豬有一定道理。醉酒的男人,表現和智商都像豬。
張若雷動了一下身體,回身一支胳膊壓在淮平身上。
“起來!走!你去客房。”
我吃力的扯起他,他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我身上,壓得我腳下一絆。
把張若雷安頓好,我又回來侍候淮平。幫他脫了衣服,蓋上被,坐在他床邊,關了大燈,只點了床頭燈。見他眉眼都是歡喜的,雖然也夾雜些許痛苦的回憶。但我不恨他,只想如果可能,把那點兒插曲像刪除電腦裡的資料一樣全部都刪除就更好了。
我是否太貪心了?可人人都想完滿的生活,這並不過份。對生活沒要求的人才可恥。
他房間我每天都打掃,至今日,他不在的每一天,我都會抽時間坐在這裡看著那張空蕩蕩的床,有時一看就是半天,想像中他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小手有時摸著我的臉,告訴我要堅強勇敢,我還有他。
我還能特別清晰的記得他的面板跟我面板相貼合的質感,細膩,但更多的卻還是溫暖。
那抽屜十分醒目,我輕輕拉開,裡面滿滿登登白花花的一大堆,這裡藏著不為人知的淮平的成長密碼,我一直想破譯,卻又不合時宜對淮平和我自己殘存半點敬畏和尊重。也正是最後的這一點點敬畏和尊重,讓我對那些信望塵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