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手喊“小葉!”就醒了。
那晚,張若雷沒來。我一個人坐在床上,醒了,開燈,前胸後背都溼透了,像剛從水裡撈出來,還感覺到冷,被窩裡擱了冰塊兒一樣的冷。我赤腳跑下去,地熱正常啊,又坐在地板上,手摸著地板,熱啊,可是我冷,懷裡像揣了塊大冰疙瘩。
我拿起電話想打給張若雷,卻沒打。這麼晚了,我不想依賴誰,如果將來沒有他我怎麼辦?跟淮海分開時那種撕心裂肺我不想再體驗一次。
靠自己,人活一輩子,誰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了一輩子?我們總以為能找個天長地久、心靈相通的伴兒,可最後誰做到了?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自打小葉出事以來,我總是隱隱感覺我和張若雷好像也快要到頭了。
我強迫我自己不去想這些,可這念頭卻像毒蛇一樣,總朝我吐出腥紅的信子來。
它威脅我!
老孃怕嗎?
當然怕啊!
老孃怕得要命。
老孃恨不得當個縮頭烏龜,恨不得掩耳盜鈴,恨不得出了車禍失憶......可,年齡一天天大了,才發現,生活是自古華山一條道,只能面對,只能拼了命的往上爬。
天氣居然陡變,飄起了零星的小雪,我開了車窗,雪落地也就化了,落在車身,落在人的面板上,瞬間化成一小點水點子,它不知道剛才自己還是六出奇花飛片片,古時候多少文人墨客都對它又是頌又是詠。
天奇陰,風力也陡然強勁許多,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是為了小葉而來的嗎?
《竇蛾冤》裡,六月飛雪。這是北方初冬,下雪不算怪事。老天知道人心,應了景,襯了人的心思。這人間一應的美、醜、陰謀、詭計、坦蕩,他心裡都有數得很。
遠遠進了墓園,計程車停在那兒,後備箱關得死死,司機一個人坐在司機位,樣子百無聊賴。我和張若雷下車,直奔小葉的墓地,卻沒有人。不值春秋二祭,整個墓園分許多區,每個區也不過零星幾人而已,去化寶燒紙錢和祭品的地方也沒什麼人,只有一家,新出靈的,用半截美載了半車的祭品,人們都披麻戴孝,執幡引靈,再加上哭的,亂作一團。
嚴格意義上講,小葉也是今天出靈,但遠沒那戶尋常人家熱鬧。
她來時,被人嫌,遭人棄,孤苦伶仃。她應該沒想到死時也這般冷清。我不禁哽咽,甚至忘了去而又返究竟是為什麼。
有些淚目,張若雷扶上我肩膀,我知他想安慰我。但此情此景,又怎能不讓人心生寒意?張若雷遞過來紙巾,我開啟,抽出一張,拭了拭眼角,又重新回到她墓地,黑色大理石墓碑,我看著墓碑上她的名字,這墓園也怪,林間穿梭著的不是烏鴉,反喜鵲更多一些,管理員說,經常有吃的,尤其是冬天,這些鳥兒比人精,知道哪兒有好處,當然就在哪兒落腳,它們可不忌諱什麼活人死人的。
雪,這會子倒有了漸停的意思。是小葉在天之靈見我們去而又返心裡記掛著她,不捨得我們立在她墓前冷嗎?
怎麼活著的時候沒......
我幾度哽咽,張若雷抱著我肩膀,我知道他是怕我傷心過度,可我還是輕輕掙了出來,我不想讓小葉覺得我是在跟她這兒耀武揚威。
張若雷知道我心思,陪著,不說話。我說:“以後春秋二祭,都我們來拜她吧!”
他答:“嗯。”
我眼眶又紅,說“從前只知道小葉愛熱鬧,可能她是先知,早知道自己是這樣的命,來時冷冷清清,走時也是孤身一個人上路。她原是那麼愛熱鬧的一個人!”
我捂住臉,終於失聲痛哭。這麼多年的委屈,淮海當年跟我夫妻義斷情絕,蕭晗當年橫刀奪愛,一個人帶著淮平賃屋而居,那時沒錢,窮得要命,又不想討擾孃家,先前就租了個老破的民居,半夜對門的老光棍“咣咣”砸門,找工作到一個新的單位被人排擠又不敢出聲,因為怕出了聲就丟了工,淮平後來上學被同學欺侮差點兒自閉,我求告無門滿世界幫他轉學,後來幫張若雷打工,他冤我進了看守所,再後來發現淮平吸毒......
我心說,小葉啊小葉,你倒是給自己尋了個好去處。人都道早早死了的可憐,卻哪成想那些還活著的、瘦驢拉硬屎硬扛硬撐著的人才更可憐!
我捂住嘴巴,風把我的哭聲一片一片撕得粉碎,揚在風裡,瞬間就落地消失於無形。張若雷沒過來安慰我,也許,這世間只有他懂我,也只有我懂得他。他知道我哭的不止小葉,甚至不是小葉,我在哭我自己。
我死了嗎?
可是,我還活著嗎?
這世間,有多少人活得生不如死!
又誰說大悲無聲?
出了墓園,計程車也早沒了影蹤。那個位置空蕩蕩的,我看見那空,呆立好久,都不覺得冷,我是怕冷的人,一到冬天總手和腳冰冷,剛認識淮海那會兒,我們出去逛街,他會買個烤地瓜讓我捧著,這細節我一直記到現在,那時,我以為那是可以用一輩子去回報和緬懷的愛情。
可他真的愛過我嗎?
想到這兒,心裡真是酸楚。如果真的愛過,不愛時竟可以做到那樣恩斷義絕?人性和人心有多可怕,所謂愛情,又有多不靠譜。
張若雷呢?他現在說愛我,以後呢?我們真的有以後嗎?可是有了以後的又怎麼樣呢?還是沒能到頭兒。
張若雷開了空調,車子裡很快暖和起來,我頭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東想西想。也知道那些想也沒什麼用,又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但還是願意那樣,東想西想。人啊,都是這樣自己給自己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