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隱不過是想祭拜一番,卻發現試了幾次之後,始終都無法彎下自己的膝蓋,起初他覺得是因為神殿發覺了他的身份與望月一族並沒有關係,所以拒絕了一個無關的人參與到祭祖中來,但當月綰塵跪在那裡一遍又一遍地念頌觀月碑上記載的經文時,他的耳邊赫然間響起了一個陌生又渾厚的聲音:你的雙膝不應為任何人而跪,你的信仰也不應因任何人而改變……
君隱有些迷茫,他確實從未低下過自己的頭顱,但信仰二字於他而言也著實是個新鮮的東西,他直覺這句話意有所指,有他看不穿讀不懂的內隱,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月綰塵,似乎有那麼一瞬間擔心月綰塵會注意到這個意外事件的出現。未成想月綰塵哪裡分得出神來注意到他突然間的驚慌失措,她正遵循著望月一族的規矩,默唸著感恩上蒼、護佑天下的經文,完全沒有被外界的情況所打擾,亦沒有分神去注意到這周圍的環境變化。君隱立時就明白過來,這充滿玄機的一句謁語分明就是針對他一個人的。
本來以為這話說完也就結束了,沒想到後續竟然還有回聲的出現,這回聲震盪蔓延到了君隱的整個身體,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意外的發生,如同巨大的古代編鐘被敲響了一般,嗡嗡的轟鳴聲直教人神智都有些恍惚了,他甚至因為這個聲音的衝擊,身體一時都變得僵硬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身體僵硬只是個開始,慚慚地他的手不會動了,他的腳也猶如紮根在土地裡……他如同華麗到無與倫比的瓷器一般,除了思想之外,徹底斷絕了對軀體的感應。
失去了對身體的操控權之後,一些奇怪的景象和紛亂的聲音不間斷地、也不由君隱拒絕地如海浪翻湧一般湧入他的大腦,重重疊疊,明明滅滅,放肆而無端。他努力想要聽清楚,看明白,然而湧入的奇異景象數量太過龐大,速度又異常的快,導致他還沒有看清上一個畫面,下一段聲音就已經充斥在他的耳中……畫面當中的主場景應當就是在昆邁,雖然今時不同往日,但山川起伏的曲線,河流蜿蜒的走向都向他證明,他的猜想沒有錯誤。
那繁雜的畫面當中,衣著舊時的人們用著冷&兵&器拼命地廝殺,他們不曾後退,不曾遲疑,恍若當對面的敵人全部倒下之時,就是他們迎來希望之日……血肉橫飛,屍殍遍地,未曾放棄的夥伴,悲憤中哀慟的怒吼……那種隔絕不掉的絕望和痛苦,那種忘我的高漲情緒,直接而不留情面地佔據了他的大腦,他彷彿是替畫面當中虛幻的影象承受了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打擊……
其實很久以前,君隱就發現自己的身上出現了很多無法解釋的變化,他明明是半仙靈格,卻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強行被提升成了半神靈格。並非是他修煉有多麼廢寢忘食,而是自那次他帶著月綰塵親自走進溪臨川之後,彷彿有人在他身上開啟了一個缺口一般,洶湧的靈力湧入了他的身體……照理來講,這莫名的靈力定會讓他的身體產生排斥,但驚奇的是,這股靈力溫潤而淳和,彷彿就屬於他身體的一部分,於是,他就成為了史上第一個不需要費心修煉就登上至尊頂峰的人。從那以後他愈加開始懷疑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可以從青厄館的主事君止衡變成流光谷的君隱長老,那麼是不是意味著他還有可能擁有第三個身份?畢竟前世今生之事,如何簡單算得清楚?後來,他不惜受到靈識被傷的危險,也要嘗試喚醒自己的前世,然而努力了一番之後,什麼結果都沒有得到,無增無減,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事罷他才覺得自己又辦了一次蠢事,當年月綰塵為了解他的封印,落下了日至今日都無法治癒的後遺症,何況他空手套白狼一般就想得到超乎尋常的答案,這難道不是痴心妄想?
君隱在這被操控的一段時間裡,極其痛苦地接收了一堆不屬於自己的記憶,落在月綰塵的眼裡變化卻異常的明顯,好好一個人怎麼就莫名呆滯了起來?活像個精美的傀儡端端正正地擺在身邊。這讓月綰塵一時有些慌亂,她很擔心,神殿會刺激到他原本就不甚安分的靈魂,畢竟他的靈魂曾一度想要脫離原本的軀殼。
“阿隱……阿隱……”
月綰塵叫了君隱第一聲他沒有反應,便直接在兩人的身上籠上了一層結界,萬一他靈魂不穩還能有個補救的機會。等了一陣兒,也沒見什麼東西飄出來,於是她又猜測是否是因為身在神殿而讓他有了一個因靈緣而入定的機會,所以她沒有再敢輕易呼喚他,生怕會引得他走火入魔。
就這麼等著等著,月綰塵足足等了君隱有一炷香的時間,他的神情終於發生了一點變化,但讓她奇怪的是,他的眼裡交替出現了恐懼和悲憤之後,再一次陷入了那種呆滯的狀態。又是一炷香的時間,這一回君隱的五官都被調動了起來,分明地顯露出他種種不安的情緒,偶爾還會釋放幾絲深沉的哀慟……月綰塵猛然間想起來她師父曾告訴過她的一件事,她師父說,有一任令主在祭祖過後便選擇了自盡。因為神殿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一個陣法,所有身在陣法裡的人,都會受到影響,其中最嚴重的就是會想起前世的過往。前世之事,紛紛擾擾,總有情緣糾葛,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看開,那任令主就是在看到自己的前世之後,受不了刺激,選擇了結束自己的性命。沒有人知道那位令主到底看到了什麼,他也終將這個秘密帶到了墳墓裡。
想起這件事的月綰塵仔細觀察了觀察君隱的狀態,再聯想到短短兩燭香的時間,他就好像是重新經歷了一段歷史一般,心情大起大落……這不就是當年師父給她講過的故事嗎?原來,看似穩如泰山的君隱心裡正在經受一次又一次的風暴。月綰塵不禁責怪自己,君隱一定是把當年在流光谷發生的事情又在腦中過了一遍,她自己尚且不願意再回憶,更何況他當年承受的遠比她更多。看到這樣受盡回憶折磨的戀人,她心裡一陣一陣的抽痛,於是伸手環住了他的腰,想要更靠近他一些,用自己的體溫去喚醒他,解去他的傷痛與不安。
“阿隱,我知道你一定聽得到我在說什麼……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忽略它們的存在,唯有在你面前的我才是真的。阿隱……阿隱,醒醒……”
月綰塵不停地呼喚,不停地呼喚……好像只要自己足夠虔誠,就可以把君隱從幻境帶回到現實。
而月綰塵的鍥而不捨終於有了回應,一直處在混亂當中的君隱竟然真的聽到了她的呼喚。
方才的環境確實一度讓君隱失去了自己,他感覺自己和幻境當中的人一樣,就應該豁出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場戰爭當中。原本精神處於崩潰狀態的君隱馬上就要堅持不下去了,可能再處在這個戰亂的環境多一秒,他的靈識就會徹底的封閉,到那個時候,他會變成一個會動的植物人,徒留月綰塵一人再一次經受致命的打擊。——直到月綰塵抱住他的時候,一股來自外界的刺激驚醒了他,他聽到她在呼喚他,才終於從束縛當中掙扎開來。沒想到月綰塵的呼喚如同黑暗當中的一束光,直射到他的天靈蓋裡面,他下意識地開始剝離自己,想要擺脫這種精神上的絕對控制。
而最終讓他徹底清醒過來的,竟然是月綰塵的心跳聲。在昆邁的那些戰亂景象裡,穿插了他從火場裡抱出月綰塵的畫面,當時他最期望聽到的就是月綰塵的心跳聲,因為心跳聲代表著他的愛人還存在在他的世界裡……當他再一次聽到月綰塵的心跳聲時,他確信自己又一次活了過來。
月綰塵那一個深情的擁抱,彷彿將她與君隱的心臟連在了一起,跳動的聲音就是喚醒君隱的鑰匙……於是君隱終是打破了渾身的堅冰,思緒回籠,四肢也可以自由地行動,他猛地把月綰塵摟得更緊了一些,只想用這種真實的觸感讓自己儘快迴歸到正常的狀態。此時此刻,他懷中的月綰塵已是淚流滿面,她拼命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不想失控,正是因為明白曾經失去之後又得到的不易,讓她患得患失,而這一次意外,更是令她心有餘悸。
君隱自然明白月綰塵的心思,於是便不停地安慰她,“我知道,我知道,只有我的闕兮是真的,我永遠不會拋下我的闕兮……”
神殿的陣法在這對有情人相擁的那一刻,赫然瓦解,一聲嘆息從神殿深處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