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等來的是愈來愈嚴酷的訊息,五月二十二日上諭:
年羹堯招權納賄,擅作威福,敢於欺罔,忍於揹負,幾致陷朕於不明。思之痛切!
七月十二日上諭:
年羹堯自任川陝總督以來,擅作威福罔利營私,顛倒是非,引用匪類,異己者屏斥,趨赴者薦拔,又借用兵之名,虛冒軍功,援植邪黨,以朝廷之名,徇一己之私情。
待到九月十七,傳來的卻不是邸報,而是邸報後認罪折上的硃批:
爾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圖裡琛往廣州拿你哥哥,隨即即來拿你矣!
隨硃批還有上書房彙集百官奏劾年羹堯的奏摺摘要節錄,僅目錄便是幾大頁,五條大逆罪、九條欺罔罪、十三條狂悖罪、六條專擅罪,貪婪侵蝕罪是十八條十五款……共九十二大罪,由大理寺、刑部合議,“請將年羹堯立正典刑”。
雍正期望年羹堯自盡,但年羹堯求生的慾望卻越來越強烈。九月十七夜晚,面對破窗明月,檯燈破紙,他寫下了《臨死哀求折》:
臣今日一萬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天恩,憐臣悔罪,求主子饒了臣。臣年紀不老,留作犬馬自效,慢慢的給主子效力。年羹堯椎心泣血謹陳。
寫完,年羹堯“咔”地撅斷了那枝不能再用的筆,聽天由命地向窩鋪上倒下。
張廷玉接到李衛轉來的年羹堯乞命折,一刻不停便趕往養心殿。一進垂花門,高無庸便迎上來笑道:“皇上正要我去叫您,您就來了。”張廷玉略一點頭便進了殿,卻見雍正正和馬齊說話,見他進來,雍正便招手笑道:“你來得好,這匹老馬要撂挑子,你替朕勸勸。”張廷玉一邊雙手將摺子捧遞給雍正,笑著說道:“馬老相和我談過了,奴才也勸不動他。皇上既不准他休致,他自然就歇不住。”
“朕亦不能強人所難。”雍正嘆息一聲下炕來,徐徐踱著步子,說道:“人都說朕刻薄,朕卻不願擔這個名聲。馬齊你最知道的,你是保過允禩當太子的,原是個地地道道的‘八爺黨’,先皇為此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來,委以重權,賜以高爵。為甚的呢?為的你並沒有私心要怎樣怎樣,為的你心中有君,為官清廉。暢春園的事不是你按住,後頭情形誰料的定?所以,你是賢臣。國家要辦的事多著呢,朕不忍叫你去,你又何忍離朕而去呢?”
馬齊老態龍鍾地站起身來,一躬說道:“皇上既說到這裡,臣心裡也實是戀恩難捨,不過臣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在這個位置,辦不了這個位置的事,不也是負了皇上?該退出來,騰位給年輕一點的,像阿爾泰、李衛這些年富力強的隨在主子身邊,於皇上天下都有益的。”
“上書房是辦文墨的,李衛、阿爾泰都不合適。”雍正舒了一口氣:“重新整理吏治要靠各省督撫,像田文鏡、李紱、李衛、阿爾泰這些人,朕要樹為模範。因循祖訓舊制陋規陳習根深蒂固,盤根錯節非利器不解吶……”張廷玉忙道:“主上說的極是。即如此,奴才以為可讓馬齊在京郊住,不必返鄉,有事仍可隨時諮詢,也是一法。”雍正點點頭,說道:“那就照衡臣這意見辦吧。”說罷便看年羹堯的摺子,卻只掃了一眼便丟了桌子上,只是沉吟。
馬齊看了看雍正,說道:“又是年羹堯的摺子?事到如今,主上還有什麼遲疑的呢?”雍正嘆息一聲說道:“他不肯自盡,朕終是不忍下辣手啊!他與你們不同,和朕是有私交的,況他妹子年妃正在病中……今晨朕去看她,已經瘦骨嶙峋,只剩一口氣了,在枕上連磕頭的力氣也沒,巴巴地望著朕說不出話……朕也無話安慰,但朕畢竟是人,她一門跟朕幾十年……朕不能無惺惺之惜……”雍正說著,眼中已噙滿了淚水。張廷玉見他如此難過,也自傷心,只垂頭不語。
“萬歲爺。”馬齊核桃皮一樣的滿臉皺紋一動不動:“年妃是年妃,年羹堯是年羹堯。年羹堯犯不可恕之罪,聖上不株連到年妃,已經是曠世高厚之恩。國家、公器也,若與私誼連到一處辦,什麼也辦不成了。”
雍正昂起了頭,沉思著望著殿頂的藻井,良久,又粗重地透了一口氣,再不說什麼,疾步走向案前,扯過一張紙寫道:
乞命折覽。爾既不肯自盡謝罪,朕只得賜你自盡。爾亦系讀書之人,歷觀史書所載,曾有悖逆不法如爾之甚者乎?自古不法之臣有之,然當未敗露之先,尚皆假飾勉強,偽守臣節。如爾之公行不法,全無忌憚,古來曾有其人乎?朕待爾之恩如天高地厚。且待爾父兄及汝子汝閤家之恩俱不啻天高地厚。朕以爾實心為國,斷不欺罔,故盡去嫌疑,一心任用,爾作威作福,植黨營私,如此辜恩負德,於心忍為乎?爾自盡後,稍有含怨之意,則佛書所謂永墮地獄者矣,萬劫亦不能消汝罪孽也,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
雍正寫完,將手諭交給張廷玉,遲緩的目光凝視著東暖閣。張廷玉知道,這個皇帝已在思考如何處置住在城東的弟弟允禩。年羹堯一去,允禩已成砧上魚肉,剁這魚肉雖不費力,卻要沾上血腥,帶上屠弟惡名。但若不去這個瘤子,雍正力挽頹風振刷政治的雄心仍舊只是泡影。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只有大殿上的自鳴鐘毫不遲疑地“咔咔”作響。
一九九二年二月六日煙花爆門之夜於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