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來,世間既得利益者,都一定會拼死守護自己手中的既得利益,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淺顯道理。
所有的護身符,同時都是枷鎖。陳平安的身份和頭銜越多,按照常理,就越不敢輕易與誰魚死網破。
陸尾說道:“陸氏家族實在太大了,枝葉茂盛,不說宗房跟其餘幾房的大道有別,利益糾紛,只說我們宗房內部,也是分歧不斷,故而才會被外界說成是陸氏的家族祠堂議事,肯定最讓人心力憔悴。”
陸尾這句話,前半句確實不算什麼大言不慚,後半句也不是違心之語。中土陸氏一姓之學,就佔據陰陽家的半壁江山,一個家族,鼎盛之時,擁有一飛昇三仙人。如果不是猶有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鄒子,陸氏在浩然天下的地位還要更高。
鄒子言天,陸氏說地。
如果舉個例子,就是前個兩百年的寶瓶洲,風雷園李摶景,一人力壓整座正陽山的諸峰劍修。
日月星宿牽引天時,山川帶動地氣,天地陰陽交泰,兩氣氤氳,萬物滋生其中。上天垂象,聖人擇之,堪即天道,輿乃地道,故而堪輿學即人間頭一等的天地之學,天地兩氣,乘風而散界水而止,是謂風水,故而風水一途,又是地學之最。
事實上,陸氏的堪輿家和望氣士,仰觀天象和藏風聚水的本事,半點不低。
何況陰陽家陸氏還有個極為隱蔽的職責,負責輔佐酆都,使人處陽明,令鬼處幽暗,最終幽明異路,雙方各不相犯。
陸尾的臉上,略帶幾分遺憾神色,“所以很多事情,在外人看來,我們陸氏做得很莫名其妙,經常自相矛盾。”
“比如在大驪先帝這件事上,在我看來,當年那位旁支出身的陸氏子弟,就操之過急了,而此人在石拱橋改建廊橋一事,更是有違天道,悖逆人倫。”
當初那個來自中土神洲的陰陽家修士,表面上是與遊俠許弱所在的墨家分支一脈,一同幫助大驪王朝仿造白玉京。
大驪先帝暗中修行,違反了文廟制定的規矩,躋身地仙,結果差點淪為傀儡。等到事情敗露後,那個陰陽家修士試圖遠遁,被藩王宋長鏡擊殺在京城內。
陳平安笑道:“好像缺了個‘事已至此’?瓜熟蒂落,總要裝入籃子,不然就爛在地裡了?所以那個人是自作主張在造孽,你們是在收拾爛攤子,到底還是將功補過,是這個理,對吧?這種撇清關係的路數,讓我學到了。”
伸手出袖,一根手指抵住桌上的一根青竹筷子,輕輕滑向桌子邊沿,那根筷子稍稍懸空,陳平安這才停下動作,冷笑道:“當時做來都是錯,事後再看總有理。你們中土陸氏,這麼擅長擇菜,怎麼不去當個廚子。”
陸尾瞥了眼那根筷子,眼皮子微顫。
剎那之間,只是這麼個動作,就讓陸尾心絃緊繃起來。
這絕不是一個玉璞境劍修的氣象。
問題在於,按照那封家族密信的說法,陳平安已經歸還了那身十四境道法,而且遠遊返回城頭後,似乎受傷不輕。
南簪一副咬牙切齒狀,不愧是陸絳。
陸尾嘆了口氣,“本命瓷一事,陸絳可以再退讓一步,只要陳山主答應一件小事,南簪就會交出碎片,物歸原主。”
陳平安面無表情,看了眼那個演技不夠精湛的南簪,再斜眼陸尾,語氣淡漠道:“聽口氣,你今天是打算大包大攬了?”
中土陸氏打得什麼算盤,陳平安一清二楚,先前在京城,就已經洞若觀火。
別忘了陳平安是跟誰借來的一身道法,頭上戴得是陸沉的那頂蓮花冠。
就憑你陸尾,也想與鄒子有樣學樣?
陳平安搖搖頭,“攬事一肩挑,你陸尾挑得起嗎?吃不了兜著走,你們中土陸氏兜得住?”
陸尾的修身養性的功夫再好,聽到這裡,臉色也有些幾分不自然。
主要是這句話,挑起了陸尾這輩子最大的心病之一,在驪珠洞天,曾經被一個讀書人逼得求死不得。
陸尾顯然還不願死心,“不管是大驪王朝,還是寶瓶洲,陸某終究就是個外人,只是個過客,陳山主卻不然。”
“如果因為一件原本可以相互得利的小事,一場全無必要的意氣之爭,鬧得大動干戈,兵戎四起,山河崩裂,生靈塗炭?況且如今兩座天下的戰事一觸即發,大驪形勢一變,寶瓶洲就跟著變,寶瓶洲再有意外,牽一髮而動全身。物有物相,人有人言,我們陸氏有地鏡篇一書,春陷有大水,魚行人道,秋陷有兵起國分,人行鳥道。後果不堪設想,難道陳山主想要讓已無外患的寶瓶洲,變成第二個桐葉洲?”
陸尾神色誠摯,感慨道:“為寶瓶洲力挽天傾者,是陳山主的兩位師兄。”
死死盯住眼前這個年輕人,陸尾沉聲道:“為劍氣長城續香火者,是末代隱官的陳平安!”
陸尾最後自顧自搖頭,“大好局面,何必功虧一簣。大好前程,何必毀於旦夕。”
陳平安問道:“看架勢,你好像已經以大驪新任國師自居了。”
陸尾啞然失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