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壓境!
是一件連陳平安都聞所未聞的事情。
純粹武夫的破境,可由不得自己說了算,能否打破瓶頸,自己說了不算,得熬,瓶頸一破,不升境,更是自己說了不算。況且能夠破境,天底下哪個純粹武夫會像裴錢這樣?
不過小陌見慣了打打殺殺,而且多是些山巔廝殺,所以對太多事都見怪不怪了。
小陌如今反而對那個曹晴朗更好奇幾分。
裴錢如今練拳,確實只為壓境。
她要挑選某地某天,才讓自己躋身止境。
陳平安開門見山,直接跟曹晴朗說了崔東山的那個想法。
曹晴朗的回答很簡單,“先生,其實如此最好,之前是因為見先生和小師兄好像有了決定,我才硬著頭皮答應當那下宗宗主。”
陳平安笑道:“我們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這麼大的事情,你自己有點想法,多正常,當時就該直接跟先生說……算了,這次是先生考慮不周,以後我會注意的,你也是。”
曹晴朗點頭道:“記住了。”
陳平安有些惋惜,“本來你可以是浩然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
曹晴朗也不好在這件事上邊說什麼。
以前文廟管得嚴,練氣士擔任一宗之主,必須是玉璞境,是條鐵律。
山澤野修,想要四十歲之前躋身上五境,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即便是底蘊深厚、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想要在這個歲數成為玉璞境修士,一樣難如登天,在浩然歷史上屈指可數。
再者就算有這樣的修道天才,一來不會讓資質如此之好的天之驕子,被那些繁瑣的山頭事務消磨掉寶貴的修道光陰,太過得不償失了,再者大宗門裡邊,就算有那下宗,一個如此年輕的玉璞境,也不直接適合當下宗的宗主。一個練氣士,在修行路上的勢如破竹,極有可能就是一大堆雞毛蒜皮裡邊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自己如何,陳平安幾乎從來沒有什麼講究,甚至行走江湖,反而擔心“跌境”不多。
但是到了裴錢和曹晴朗這邊,就大不一樣了。
比如曹晴朗摘得榜眼,到了陳平安這邊,高興之餘,難免有幾分腹誹,我的學生,怎麼才是榜眼,不是狀元?
以至於陳平安這次造訪京城,得強忍著,才能不偷偷走一趟禮部檔案庫,翻出那位新科狀元的殿試對策文章,看看會不會是自己得意學生的卷子,只是字跡不那麼館閣體,才會被那些上了歲數的讀卷官看走眼了,或是被皇帝宋和故意降了名次?
曹晴朗說道:“先生,我剛剛找過荀趣,他說先生很平易近人,不是那種假裝沒架子,而是真的沒架子。”
“荀趣不是那種喜歡諂媚誰的人,更不是故意讓我轉述給先生。他願意這麼說,肯定是對先生由衷仰慕了。他還說自己以後要是當了大官,就得像先生這樣,不管與誰相處,都可以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沒讓荀序班覺得你找錯先生。”
陳平安有點體會火龍真人的心情了。
出門在外,被人當成是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昔年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還是被當做張山峰的師父,兩者其實是有微妙差異的。
陳平安輕聲說道:“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想個問題,問題本身,就不談了,以後等到合適的時機,會再來與你覆盤。總之落魄山這邊,我可能還會多管些事情,大大小小的,看見了,只要覺得哪裡不對,就會管一管。 但是以後下宗那邊,我可能就會放手比較多了,所以你待在東山身邊,可能會有這樣那樣的異議,甚至是爭吵,到時候他是宗主,又是你的小師兄,這件事,你在去桐葉洲之前就可以想一想。”
陳平安自顧自搖搖頭,“不是可能,是一定了。”
曹晴朗點點頭,“先生,其實不怕吵架的,只要不是作意氣之爭,就可以取長補短,查漏補缺。”
陳平安嗯了一聲,“記住,不單單是與你的小師兄,此外遇到諸多事情,喜歡、擅長講道理是一回事,但是一定要考慮他人的情緒,講究一個問因不問果,不以結果好壞,來全盤認可或是否定他人。遇到難題,解決難題,就是修行。”
說到這裡,陳平安攤開雙手,輕輕一拍,然後掌心虛對,“我們稱讚一個人,有分寸感,其實就是保持一種妥當的、得體的距離,遠了,就是疏離,過近了,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給所有親近之人,一點餘地,甚至是犯錯的餘地,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不用太過揪著不放。心細之人,往往會不小心就會去求全責備,問題在於我們渾然不覺,但是身邊人,早已受傷頗多。”
“老話說,通達之人必有謀微之處,其實反過來說,也是個好道理,擅長謀微之人,也當有一顆通達之心。”
“再就是一定要告訴自己,誰都不是沒有半點火氣的泥塑菩薩,誰都會有自己的情緒,情緒本身,就是道理,很多時候,看似是在跟人講理,什麼時候真真切切看在眼裡了,卻不覺得自己是在容忍,那就是我們真的修心有成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問道:“我問你,就事論事,好不好?”
曹晴朗毫不猶豫道:“很好。”
陳平安又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就事論事,一方再有道理,還是在否定對方?”
曹晴朗愣了一下,思量一番,點頭道:“確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