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是我在行善事,施捨錢財給他人,而是他人施捨善緣與我。”
大驪陪都,洛京。
皇帝陛下至今還不曾駕臨陪都。
陪都的禮部老尚書柳清風,垂垂老矣,臥病不起,已經不去衙門很久了。
其實浩然天下,不少王朝都有兩京、三京乃至陪都更多的前例。
如今洛京這邊的衙門,不單是禮部,就連其它衙門,都有官員建言,南北兩京併為帝都,兩者不分主次。
暗流湧動啊。
兩種心思,一種說法罷了。
今天老人聽見一聲“柳先生”的久違稱呼,睜開眼睛,凝神望去,定睛瞧了瞧那個憑空出現的不速之客,略顯費勁,點頭笑道:“比起當年拘謹,如今隨心所欲多啦,是好事,隨便坐。”
柳清風坐起身,自己拿了個枕頭靠著。
暖閣那邊,其實有個侍女。
陳平安找了條椅子,輕拿輕放,坐在床邊不遠處,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聲道:“柳先生躺著說話就是了。”
柳清風笑道:“以後有得躺了,這會兒不著急。”
陳平安啞然失笑。
柳清風指了指書案那邊,“一個朝廷,如何治理貪官,不用多說了,一國兵戎兩事之外的重中之重,而且咱們大驪在這方面,做得頂好了。不過呢,某些清官的為官之道,弊端相對不顯,我提筆寫字,難嘍,只好趁著還沒死,猶有餘力口述,讓人代筆,趕緊折騰出一份摺子,自以為為官不求財,便剛愎自用,行事酷烈,非是聖賢教誨的中庸之道。”
陳平安點點頭,“曾經在一本小集子游記上邊,見過一個類似說法,說貪官禍國只佔三成,這類清官惹來的禍事,得有七成。”
“那倒不至於,言過其實了,不過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說幾句怪話重話,誰聽誰看呢。”
“對了,那本冊子我讀過,幫個女子改了名字,‘翠環’不如‘環翠’雅緻嘛。”
陳平安會心一笑,輕輕點頭道:“原來柳先生還真讀過。”
那本遊記,在寶瓶洲銷量不大,而且早就不再版刻翻印了。
足可見這位柳老尚書的讀書之雜、記憶之好。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博聞強識了,何況老人還不是一位練氣士。
“最快目處,可是書中人幫這娼家女脫離苦海,公了私了兼備,層層遞進,滴水不漏?”
陳平安還是點頭,“正如柳先生所說,確實如此。”
柳清風笑道:“把一件好事辦得滴水不漏,讓受惠者沒有半點後患之憂。哪怕只是些書上事,你我這般看客,翻書至此,那也是要欣慰幾分的。”
陳平安就只有繼續乖乖點頭的份兒。
柳清風沉默片刻,說道:“柳清山和柳伯奇,以後就有勞陳先生多多照拂了。”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柳清風笑道:“萬一有些意外,照顧不來,也無需愧疚,要是做不到這點,此事就還是算了吧。相互不為難,你不用擔這個心,我也乾脆不放這個心。”
陳平安笑道:“可以放心。”
柳清風看了眼陳平安,玩笑道:“果然還是上山修行當神仙好啊。”
陳平安欲言又止。
柳清風擺擺手,知道這位年輕劍仙想要說什麼,“我這種文弱書生,吃得住些小苦,可惜萬萬吃不住疼的。嘖嘖,什麼血肉剝落,形銷骨立,只是想一想,就頭皮發麻。何況,我也沒那想法,即便有成為山水神靈的捷徑可行,我都不會走的。別人不理解,你該理解。”
陳平安便不再勸什麼。
老人咳嗽幾聲過後,突然喊了一聲“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
老人看著那個瞧著還很年輕的山上劍仙,如此生翻書得見最會心處一頁,閉眼喃喃道:“世態翻覆雨,吾心分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