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靈山輕聲問道:“師姐,有心事?”
蘇店好像沒聽見。
石靈山小聲問道:“師姐,是不是想師父啦?”
蘇店沒有轉頭,只是說道:“看鋪子去。”
石靈山唉了一聲,歡天喜地,屁顛屁顛跑回前院,師姐今兒與自己說了四個字呢。
蘇店確實在想人,不過不是她最敬重的師父,而是她的叔叔。
曾經有一口龍窯,有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子,髒兮兮的,讓人都分不出男孩女孩,不過反正誰都不會在意。
她的叔叔,因為受不了街坊鄰居的眼神和那些戳脊梁骨的話,就賤賣了田地,跑去當窯工。而叔叔為了她好過些,都沒與人說兩人關係,叔叔只是私底下求了那個姚師傅,讓她在那邊力所能及做點瑣碎小事,才在那邊留下了。
後來叔叔死了。
她覺得還不如留在小鎮給人罵死,總好過給人打了個死,再自己拿碎瓷片戳死。
蘇店一想到這裡,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那些年裡,偶爾叔叔喝了酒,也會說些心裡話,大概是因為她從來不說什麼,每次都只是默默聽著,所以誤以為她年紀太小,什麼都不懂。
叔叔說,看我的眼神,就像瞧見了髒東西。我都知道,又能如何呢,只能假裝不知道。
躲不開,跑不掉啊。也不怪他們,是我自找的。
叔叔給她取了個小名,也就是現在的“胭脂”,其實她很不喜歡,甚至一直厭惡。
他在心情好的時候,就會與她經常唸叨一句話,“小胭脂,你是女孩子,喜歡胭脂水粉,是頂好的事情。”
那些年裡,叔叔唯一能夠欺負的,其實就是那個矮矮瘦瘦的草鞋少年了。
因為那個少年太窮,還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最沒有出息的叔叔好像只有在那個姓陳的那邊,才會變得有錢,要面子,說話有底氣了。
她曾經很多次,遠遠看過那個比她年紀大一些的傢伙,在拉坯的時候,他會微皺眉頭,使勁抿嘴,但是每次做出來的東西,還是不行。
叔叔在最後來,還對她說過,小胭脂,以後要是遇到了事情,去找那個人,就是那個泥瓶巷的陳平安。他會幫你的,肯定會的。
但是也不要經常麻煩別人,次數多了,一樣會惹人煩的。
當時她並不知道,這差不多就是她叔叔的遺言了。
蘇店坐在臺階上,縮著身子,怔怔出神。
有天夜裡,泥瓶巷,一個專門換了一身潔淨衣衫的高瘦漢子,趁著宅子的主人,需要盯著窯火,連夜偷摸回了小鎮。
一個黝黑枯瘦的小女孩,負責幫叔叔在巷口把門望風。
男人翻牆進了院子,只是猶豫了很久,徘徊不去,手裡攥著一隻胭脂盒。
在那之前,男人還偷偷去了趟楊家藥鋪,找到了那個性情孤僻的老人,買了一份藥膏。
之所以怕死,竟然就只是因為怕疼,上吊死相難看,投水死得是多難受啊,想一想就怕得不敢死,這讓男人越想越傷心,真是個娘們。
男人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喜歡坐在水邊,或是裁剪紅紙,或是給相依為命的小姑娘扎辮子,他做事情,除了從小就最不喜歡的莊稼活,其實都很心靈手巧。在河邊,也會對著水面,不停轉頭,就像在照鏡子,經常抬起手掌,輕輕捋過鬢角。當窯工,是辛苦活計,可沒有單間可住,一個大老爺們,照鏡子,給人撞見了,得挨一堆閒話。
他曾經最討厭的人,可能誰都想不到,不是那些欺負他慣了的傢伙,而是那個泥瓶巷出身的草鞋少年。
因為少年看他的時候,眼睛裡,沒有嘲諷,甚至沒有可憐,就像……看著個人。
但陳平安越是這樣,他這個娘娘腔心裡邊越難受。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是腌臢貨色,他寧願那個少年,跟所有窯工一個德行,所以他就越喜歡挑頭,針對那個出身泥瓶巷的窯工學徒,煽風點火,陰陽怪氣。
直到那一天,他闖下大禍,斷了龍窯的窯火,躲在山林裡,少年其實第一個發現了他的蹤跡,但是卻什麼都沒有說,假裝沒有看到他,事後還幫著隱瞞蹤跡。
後來他被打斷了雙腿,在床上休養了半年光陰,到最後照顧他最多的,還是那個不懂得拒絕他人請求的黑炭少年。
也是在那段歲月裡,他這個娘娘腔,才會與陳平安經常聊天,不過少年寡言,多是男人在說,少年聽。
“陳平安。”
“你是個怪人,其實比我更怪,不過你真的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