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點頭道:“先生這次論道,弟子雖然遺憾沒有親眼見親耳聽,但是隻憑那份席捲半座浩然的天地異象,就知道先生那位對手的學問,可謂與天高。先生,這不得走一個?”
老秀才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提起酒碗,輕輕磕碰,使勁點頭道:“老夫子學問確實極高,他又是世間最為大道親水的天地聖人,都沒什麼之一,厲害得很。”
老秀才和陳平安,各自喝完一碗酒,陳平安笑著翻轉酒碗,以示自己滴酒不剩,老秀才瞥了眼自己酒碗,悻悻然又喝了一小口,這才翻轉空酒碗,說滿上,繼續滿上。老秀才心想你小子照這麼個喝法,最後可別真喝醉了啊。明兒日上三竿才起,又來怨先生,左右君倩又不在身邊,當先生的,
陳平安又倒了酒,乾脆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感慨道:“先生這是獨獨以人和,去戰天時地利啊。”
老秀才唏噓不已,“吃虧啊,難啊。”
寧姚發現這倆先生弟子,一個不說輸贏,一個也不問結果,就只是在這邊吹捧那位老夫子。
老夫子學問越高,先生一樣贏了,自然是學問更高。
老秀才轉頭笑道:“寧丫頭,這次馭劍遠遊,天下皆知。以後我就跟阿良和左右打聲招呼,什麼劍意、劍術兩最高,都趕緊讓出各自的頭銜。”
寧姚說道:“以後不常來浩然,文廟那邊不用擔心。”
如果不是文聖老先生,她都懶得如此解釋什麼。
老秀才笑著搖頭,“擔心這個做什麼,文廟這點氣度還是有的,如今又是禮聖親自管事,風氣與以往那是大不一樣了。寧丫頭你要是不常來,我才擔心。我真正憂慮的,還是你從今往後的不自由。”
看看那三教祖師,誰會去別家串門?
作為五彩天下的第一人,寧姚以後的處境,當然要比陳清都枯守城頭萬年好很多,但是終究有那異曲同工之……苦。
寧姚說道:“一座天下,來去自由,足夠了。”
老秀才嘆了口氣,搖搖頭,“這話說早了。”
寧姚有些無奈,只是文聖老爺這麼說,她聽著就是了。
她記起一事,就與陳平安說了。老車伕先前與她承諾,陳平安可以問他三個不用違背誓言的問題。
陳平安笑著點頭。
老秀才好像有感而發,喝了酒,笑呵呵道:“有些混出些名堂的王八蛋,教都教不過來,改是不會改的,你就真的只能等它們一顆顆爛透,爛沒了。”
至於老秀才是在罵誰,可能是某些官場上屁事不幹、唯獨下絆子功夫第一的老油子,興許是正陽山的某些老劍仙,可能是浩然天下某些保命功夫比境界更高的老傢伙,老秀才也沒指名道姓,誰知道呢。
陳平安點頭道:“記下了。”
三人幾乎同時察覺到一股異樣氣機。
不在大驪京城,而是遠在京畿之地,那是一條陽人迴避的陰冥道路。
老秀才是憑藉聖人與天地的那份天人感應,寧姚是靠飛昇境修為,陳平安則是憑藉那份大道壓勝的道心漣漪。
陳平安起身道:“我去外邊看看。”
寧姚就要跟著陳平安一起離開客棧。
老秀才笑道:“寧丫頭,你不用跟著,開路一事,大驪朝廷已經做得很好了。你一身劍意太盛,幫不上忙的。沒事,剛好有些五彩天下的注意事項,反正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不算假公濟私,與你聊聊。”
純粹劍修,戰場之外,殺力無窮盡,殺人本事第一,活人則未必。
寧姚就重新落座,陳平安縮地山河,一襲青衫身形縹緲散又聚,一步來到京城牆頭附近,舉目遠眺,只見數百里之外,陰氣沖天,匯聚成一條蜿蜒長河。
在那條專門揀選人跡罕至荒郊野嶺的山水道路之上,陰氣煞氣太重,因為活人寥寥,陽氣稀薄,尋常練氣士,哪怕地仙之流,擅長靠近了可能都要消磨道行,若是以望氣術細看,就可以發現道路之上的樹木,哪怕沒有絲毫踩踏,事實上與亡靈並無半點接觸,可那份青翠之色,都早已顯露幾分不同尋常的死氣,如人臉色鐵青。
京城外城頭的一撥大驪練氣士,負責護衛這一段城頭,其中一位老供奉與那個突兀現身的青衫劍客,問道:“來者何人?”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那塊刑部無事牌,懸在腰間,既然是自家人,老供奉勘驗過無事牌的真假之後,就只是抱拳,不再過問。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老先生,這次人數好像格外多?看樣子約莫得有三萬?”
老供奉點點頭,“因為是倒數第二撥了,所以數量會比較多。
”
其實老供奉原本是不願意多聊的,只是那個不速之客,說了“人數”一語,而不是什麼亡魂鬼物之類的措辭,才讓老人願意搭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