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笑道:“天底下當師父的人,當然得是像你師父這樣正兒八經的傳道人,那麼就沒誰不想著自己的嫡傳,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趙端明,好好修行,先不去死死盯住那個遠在天邊的上五境,不然只會越想越糟心,你就時不時提醒自己一句,比如‘師父,且耐心等著,總有一天,徒弟肯定給你個意外。’趙端明,有無此心?”
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臉色堅毅,點頭道:“可以有!想法而已,又不難。”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再告訴你件事,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長生橋都斷了,不得不每天練拳吊命,才是個一境武夫。再看今天的我,算不算又是一個意外?”
趙端明將信將疑道:“不是蒙我?”
陳平安笑了笑,也不多說什麼,挪步走向客棧那邊,“先前你跟我討要兩壺酒,我沒給,先餘著,等你哪天躋身元嬰和玉璞了,我就都請你喝酒。”
少年看著那個青衫背影,大聲問道:“陳平安,說話算數?!”
青衫劍客,沒有轉身,只是抬起手,輕輕握拳,“我輩劍客,酒最不騙江湖。”
客棧內,寧姚低頭,下巴擱放在手臂上,睫毛微顫。
————
宮城內。
禮部侍郎董湖一個字不差,與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稟報了小巷那邊的對話。
婦人先前開了窗,就一直站在視窗那邊。
皇帝陛下笑著點頭,太后也沒開口說話。
董湖就知道今夜沒自己的事了。
只是走到屋門口那邊,董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先與皇帝作揖,老侍郎再起身道:“陛下,下官曾在元狩六年,得了場大病,當時都不得不辭官了,才敢與崔國師厚顏求了幅修齊治平的字帖。”
宋和笑道:“朕自然知道此事,除了你,國師從未送給誰字帖,所以在當時,這是一樁朝野美談,朕一樣羨慕。”
後來大驪禮部官員去往驪珠洞天,幫助朝廷與那牌坊樓拓碑之人,正是董湖。
婦人轉過頭,冷笑道:“董侍郎,暗有所指?說來聽聽,大驪官場,一向恪守國師訂立的那條規矩,文與武,武與文,都只說雙方聽得懂的話。”
董湖這個連元嬰修士劉袈都知道的官場軟蛋,不知為何,今夜面對太后的質詢,老侍郎反而腰桿挺直幾分,“既然太后都問話了,那麼下官就說得再直白些,修齊治平四件事,自然是順序不能亂的,而且輕重利害,大小之分,則是顯而易見的。”
婦人正要開口,皇帝宋和已經神色溫和道:“董侍郎,你先回府休歇,今夜有勞了。”
董湖與皇帝陛下作揖,默然退出屋子。
宋和輕聲說道:“母后,別生氣,董侍郎只是說了一位禮部侍郎該說之話。”
婦人點點頭,離開窗戶那邊,姍姍然坐回位置,笑道:“犯不著跟董湖生這閒氣。人不錯,八面玲瓏的,況且官當得也不壞,禮部衙門運轉有序,董湖確是有功勞的。”
宋和鬆了口氣。
話是這麼說,怕就怕董湖將來的諡號一事,就會小有波折。
母后做事情,就是這樣,總是讓人挑不出什麼大的毛病,無可厚非,可就是偶爾會讓人覺得少了點什麼。
宋和拿起一瓣橘子,說道:“文聖先生到了仿白玉京,與那位論道,惠澤寶瓶洲在內的三洲山河,這就意味著文廟肯定順便會多看幾眼大驪。”
婦人笑道:“緊張什麼,這難道不是好事才對嗎?先有寧姚不守大驪規矩,在京師重地,胡亂出劍砍人,後有文聖蒞臨寶瓶洲,難道還要咄咄逼人?隱官年輕氣盛,可以在文廟議事期間,仗著那點功勞和文脈身份,處處言行無忌,打了一個又一個,在中土神洲那邊囂張跋扈的名聲,都快要比天大了,可是文聖這麼一位文廟陪祀第四神位的聖人,總該好好講理吧?”
宋和說道:“陳平安能有今天的成就,極其不易,雖然素未蒙面,但是我對此人,願意心存敬重。”
婦人笑眯眯點頭道:“對啊,這就是你的帝王氣量啊,要是小肚雞腸才不妥當,反正你只要別怕他就行了。”
宋和一時無言,將那瓣橘子放入嘴中,輕輕咀嚼,微澀。
老侍郎離開皇城後,依舊乘坐那輛只是換了車伕的馬車,打道回府。
劉袈笑問道:“董大人,心情不好?攤上大事了?”
董湖氣不打一處來,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你知道個屁,笑個卵的笑,一個不小心,咱們大驪朝廷就要變天!
那個年輕隱官,與那寧姚,故意懸佩兩枚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走入京城。啥個意思,傻子都懂。
只是老侍郎很快忍住,跟個只知修行的老古董說這朝堂的雲波詭譎,簡直雞同鴨講。
劉袈一路沉默,只是快到意遲巷那邊,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對國師大人就這麼沒有信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