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驪皇后,始終低眉順眼,意態柔弱。
她放下團扇,輕輕擱放,無聲無息,從瓷盆裡拿起一隻柑橘,五指如蔥,纖手剖黃橘,然後輕輕遞給皇帝陛下。
其實婦人是不太中意這個兒媳婦的,太乖巧懂事,太逆來順受,太鋒芒內斂,簡而言之,就是太像婦人年輕時候的自己。
可是這樁婚事,是先帝親自安排,國師具體操辦的,她如何敢說個不字?
婦人越說越氣,一拍桌子,“宋和,你別忘了,我大驪崇武,是立國之本!”
她轉頭望向餘勉,“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斂衽告辭,再拿起那把團扇,宋和微微皺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動,悄悄搖晃。
宋和會心一笑,不再攔著她離去。
婦人假裝沒看見兒媳婦的那個小動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餘勉一走,婦人立即不再是惱火萬分的模樣,臉色陰沉道:“別忘了和睦二字,這個陳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覺得他是與從沒見過面的你更親近,還是跟當了多年鄰居的‘宋睦’更親?!更別忘了,在大瀆祠廟之內,當是與僥倖活著返鄉的陳平安,結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鎮大驪陪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婦人笑道:“陛下你就別管了,我知道該如何跟陳平安打交道。”
大驪皇后餘勉,緩緩而行在廊道中,身後不遠不近跟著她的幾位宮女,腳步輕靈,規規矩矩,但是誰都沒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餘勉偶爾也會問些驪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會挑著說,其中有一件事,她記憶深刻,聽說那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年輕山主,發跡之後,落魄山和騎龍巷鋪子,還是會照顧那些曾經的街坊鄰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門那邊歇腳,都會有個負責看門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專門在路邊擺放桌子,夜幕才收回。
所以其實她對那座落魄山,是心懷幾分好感的。因為覺得與自己孃家,家風很像。
不過她是這麼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轉頭望向夜幕,明月當空,不知道明兒是天陰天晴還是疾風驟雨。
她只知道一個道理。
富貴門戶,常有窮苦親戚來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過高門,百姓不會如避災殃,刻意快步走過,正是積善之門。
人云亦云樓那邊的小巷外。
陳平安抱拳笑道:“讓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才瞧見了街上的一襲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聽到這麼句話,更是心絃緊繃。
而這個身份極多的年輕人,第二句話,更是讓董湖心情複雜,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憂心。
因為陳平安笑著說了句,“勞煩董侍郎回宮稟報一聲,真心要聊,就讓那婦人親自來這邊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輕聲問道:“真要如此?”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好像在打盹的年邁車伕,問道:“看我不順眼?”
董湖一個頭兩個大,那車伕從頭到尾,就沒看你陳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車伕睜開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陳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當年第二個開口的前輩。”
老車伕扯了扯嘴角,“練練?”
陳平安剛要說話,猛然抬頭,只見整座寶瓶洲上空,驀然出現一道漩渦,然後有劍光直下,直指大驪京城。
陳平安就知道當時主動離開客棧,是對的,不然捱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為出劍之人,是那個趴在桌上越想越煩的寧姚,結果就瞅見了這個倚老賣老的車伕,練練,練你媽的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