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點頭道:“對我來說,其實還好,對前輩來說,可能就很重要了。”
她伸手輕拍心口,滿臉幽怨神色,故作驚悚狀,“威脅恐嚇我啊?一個四十歲的年輕晚輩,嚇唬一個虛長几歲的前輩,該怎麼辦呢。”
陳平安和這位封姨的心聲言語,其餘六人境界都不高,自然都聽不去,只能壁上觀看戲一般,透過雙方的眼神、臉色細微變化,儘量尋求真相。
陳平安笑道:“這就是前輩冤枉人了。”
怎麼能說是威脅呢,有一說一的事情嘛。
眼前這位封姨,是司風之神,準確說來,是之一。
所以才會顯得如此遺世獨立,纖塵不染,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天下風之流轉,都要聽命與她。
至於二十四番花信風之類的,自然更是她在所轄範圍之內。
陳平安是擔任隱官,入主避暑行宮,才看到了關於“封姨”的幾條校注條目,大致解釋了她的大道根腳。
封姨笑眯眯道:“一個玉璞境的劍修,有個飛昇境的道侶,說話就是硬氣。”
陳平安點頭笑道:“風過人間,朱幡不豎處,傷哉綠樹猶存,確實不如前輩做事硬氣。”
這個封姨,主動現身此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為大驪宋氏出頭,相當於一種無形的挑釁。
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趕來,對她來說是什麼意外的事情。
如果說禮部侍郎董湖的出現,是示好。那麼封姨的現身,確實就是很硬氣的行事風格了。
就像在告訴自己,大驪宋氏和這座京城的底蘊,你陳平安根本不清不楚,別想著在這裡橫行無忌。
雖然這位封姨,在萬年之前,未曾順勢補缺躋身十二高位神靈,但是在避暑行宮一部名為《太公陰符》的兵家古籍上邊,記載了一段陳年往事,不過是以早已失傳的“奇紀”方式講述過往。相傳曾經有七位職權顯赫的高位神君,各自率領部眾,幫助人族伐天,絕大部分都隕落在大戰當中,僅存幾位高位,就率部棲息於浩然兵家祖庭之中,好似位列仙班的神靈天官,各自司職一部分大道運轉。
只是書上所謂的高位神君,既沒有明確點明身份,至於是否屬於最早的十二高位,就更難說了。
假設中土兵家總庭是一座大宅的大門,那麼真武山,風雪廟這樣的一洲兵家祖庭,就是開闢出來的偏門側門,這些遠古神靈,一樣可以出入其中。
此外,一本類似神仙志怪的古文集上,詳細記錄了百花福地歷史上最大的一場浩劫,天大災殃。就是這位“封家姨”的蒞臨福地,被福地花神怨懟稱為“封家婢子”的她,登門做客,走過福地山河,所到之處,狂風大作,怒號萬竅,百花凋零。所以那本古書之上,末尾還附有一篇文辭雄健的檄文,要為天下百花與封姨誓死一戰。
那會兒,陳平安在避暑行宮每逢戰事閒暇,就會一壺酒,一碟花生米,拿這些塵封已久的老黃曆當佐酒菜。
像山海志和補志當中,以及天下多如牛毛的文人筆札,就都沒有任何關於封姨的記載。
有明確文字記載的秘檔,除了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在浩然天下其它地方,任何一處藏書樓,哪怕是山上宗門和人間王朝的千年豪閥,都絕對找不到一本書籍,後世子弟想要知道,只能是透過祖輩的口口相傳,還要保證不被儒家學宮書院聽了去,不然就算是一宗之主和一家之主,都需要去文廟功德林那邊下棋、喝酒了。
而這位女子風神的擁護者當中,不乏歷史上那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君主,比如其中就有夜航船一位城主,那個曾經斬白蛇的泗水亭亭長。
封姨恍然道:“差點忘了你當過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其實昔年驪珠洞天破碎墜地之前的幾十年光陰,對於她這類歲月悠久的遠古存在而言,如非緊要關頭,遇上關鍵節點,是不太願意多看幾眼的,可能就只是一掃而過,對於每個當下的有靈眾生,保證心中大致有數即可,然後至多是各有各的押寶,可能是興趣使然,可能是比拼眼光,與誰較勁。
陳平安笑了笑,套話不成,雙方都像是
在搗漿糊,說不定是喝酒沒到門的關係,可以請封姨前輩去客棧那邊喝酒敘舊。
封姨想起一事,對於陳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問問當年開口說話的其餘幾個老不死,各自是什麼來頭,所求為何?”
陳平安搖頭笑道:“前輩若是願意說,晚輩當然感激不盡。前輩要是不願意說,晚輩自然強求不得。”
她伸出併攏雙指,輕輕敲擊臉頰,眯眼而笑,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道破天機。
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祿街趙繇,桃葉巷謝靈……這只是驪珠洞天的最年輕一輩,再往上,其實還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純粹的無聊,見到有眼緣合心意的,就順手為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圖謀,伏線千里。比如其中一位老傢伙,是人間養龍士一脈的當代祖師爺,家族祖上豢龍有功,當年此人隱匿身份,從中土神洲一路趕到寶瓶洲,隔絕天機,藏在了那撥斬龍的練氣士當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沒來由說了句,“揹著一個心儀的姑娘走再遠的路,確實不累人。那會兒膽子挺大啊,怎麼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膽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著急。”
陳平安臉色微變。
封姨看到這一刻的青衫劍客,才終於有幾分熟悉感覺,終於有點當年青澀少年的樣子了。
呦,還心虛臉紅了。
奇了怪哉,不都說劍氣長城的陳隱官,光靠臉皮就能再守住城頭一萬年嗎?
陳平安不再刻意佝僂身形,深呼吸一口氣,抱拳行禮,燦爛而笑,“多謝前輩的照拂護道。”
封姨點點頭,一點就通,確實是個心細如髮的聰明人,而且年少離家鄉多年,很好維持住了那份早慧,齊靜春眼光真好。
在驪珠洞天裡邊,有些場景和光陰畫卷,等到齊靜春做出那個決定後,就註定不是誰想看就能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