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雖然聊得意猶未盡,很想拉著這個叫陳平安的喝兩盅,可還是遞給了鑰匙,春宵一刻值千金嘛,就別耽誤人家掙錢了。
從頭到尾,寧姚都沒有說什麼,先前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錢結賬,她沒有出聲阻攔,這會兒跟著陳平安一起走在廊道中,寧姚腳步沉穩,呼吸平穩,等到陳平安開了門,側身而立,寧姚也就只是順勢跨過門檻,挑
了張椅子就落座。
不對勁。
感覺要捱打。
陳平安站在原地,試探性問道:“我再去跟掌櫃磨一磨,看能不能再騰出間屋子?”
寧姚摘下劍匣,隨便豎立在腳邊,拎起瓷壺,倒了杯水,“河邊沒少喝,不先醒醒酒?”
陳平安輕輕關了門,倒是沒有栓門,不敢,落座後拿過茶杯,剛端起,就聽寧姚問道:“每次走江湖,你都會隨身攜帶這麼多的通關文牒?”
陳平安喝完水,說道:“跟法袍一樣,多多益善,以備不時之需。”
寧姚眯眼道:“我那份呢?雖說一看就是假的,可是走入京城之前,這一路也沒見你臨時偽造。”
陳平安笑道:“你要在浩然待好些年,總歸是用得著,比如以後還要帶你去仙遊那邊見徐大哥呢,我前些時候就想著未雨綢繆,趕巧,這不真就派上用場了。”
“好不容易才找了這麼個客棧吧?”
“之前在街上,瞥了眼櫃檯後邊的多寶架,瞧著有眼緣,還真就跟掌櫃聊上了。”
寧姚不再多問什麼,點頭稱讚道:“脈絡清晰,有理有據,既偶然又必然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說道:“我等會兒還要走趟那條小巷,去師兄宅子那邊翻檢書籍。”
寧姚不置可否,起身去開了窗戶,趴在桌上,臉頰貼著桌面,望向窗外,因為客棧離著意遲巷和篪兒街比較近,視野中處處燈火通明,有書樓挑書燈,有酒宴酬答的燭光,還有一些年輕男女的登高賞月。
陳平安很少見到這樣懶散的寧姚。
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偷偷伸長脖子,望向寧姚的背影,好像比起劍氣長城那會兒,又有些細微變化,稍稍瘦了些。
女子的髮髻樣式,描眉脂粉,衣飾髮釵,陳平安其實都略懂幾分,雜書看得多了,就都記住了,只是年輕山主學成了十八般武藝,卻無用武之地,小有遺憾。而且寧姚也確實不需要這些。
背對陳平安,寧姚始終趴在桌上,問道:“之前在一線峰,你那門劍術怎麼想出來的。”
陳平安立即收回視線,笑答道:“在城頭那邊,反正閒著沒事,每天就是瞎琢磨。”
在本命瓷破碎之前,陳平安是有地仙資質的,不是說一定可以成為金丹客、或是孕育元嬰的陸地神仙,就像頂著劍仙胚子頭銜的劍修,當然也不是一定成為劍仙。而且有那修行資質、卻運道不濟的山下人,不計其數,可能相較於山上修道的波瀾壯闊,一輩子略顯庸碌,卻也安穩。
寧姚轉過頭,說道:“本命瓷一事,牽扯到大驪朝廷的命脈,是宋氏能夠崛起的底子,其中有太多處心積慮的不光彩謀劃,只說當年小鎮由宋煜章住持建造的廊橋,就見不得光,你要翻舊賬,肯定會牽一髮動全身,大驪宋氏百年內的幾個皇帝,好像做事情都比較硬氣,我覺得不太能夠善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有數的。”
寧姚突然說道:“有沒有可能,崔瀺是希望你在心境上,變成一個孤家寡人、離群索居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桌底下伸長雙腳,一雙布鞋輕輕磕碰,顯得很隨意閒適,想了想,點頭道:“好像有點。”
其實四位師兄當中,真正指點過陳平安治學的,是左右。
“可這不是會把你推向道門法脈嗎?”
“只是有可能,卻不是必然,就像劍氣長城的陸芝和蕭愻,她們都很劍心純粹,卻未必親近道門。”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你算不算信佛。”
陳平安笑道:“我從小就信啊。”
寧姚啞然,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陳平安輕聲道:“除了務實有用的學問要多學,其實好的學問,哪怕務虛些,也應該能學就學。按照崔東山的說法,只要是人,不管是誰,只要這輩子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就都有一場大道之爭,內裡外在的虛實之爭,從儒家聖賢書上找道理,幫自己與世道融洽相處之外,此外信佛學佛也好,心齋修道也罷,我反正又不會去參加三教爭辯,只秉持一個宗旨,以有涯歲月求無涯學問。”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遲下山疾。正入萬山圍子裡,一山放出一山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