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有此打算,我就放心了。”
姜尚真曾經就有意放任不管,覺得一座雲窟福地,在他手上經營多年,經過數百年光陰的太平無事,規矩和框架都有了,福地就像一個根骨強健的少年郎,就打算放手不管個百來年,看一看有無修道天才,憑本事“飛昇”。
之後姜尚真就去遊歷了一趟北俱蘆洲。
結果雲窟福地之內,就出現了一場環環相扣的縝密串連,再加上幕後陰謀家的授意、資助和扶持,囊括福地大半的仙家本土山頭,加上王朝、藩屬,山上數千位練氣士,山下馬蹄陣陣,鐵甲錚錚,山河變色,雲窟福地,光是姜氏子弟,被殺之人,在短短三天之內,多達百餘人。
最後演變為只要是姓姜之人,寧肯錯殺絕不錯放。
姜尚真許多年輕時結識的江湖朋友,山上好友,要麼是他親自送去福地養老的,要麼是幫著經營修繕福地渡口的仙師,更是幾乎死絕,百不存一。
如果換成是落魄山,大概就像是一座福地之內,有那種夫子,有小暖樹,有徐遠霞,等等,然後只因為年輕山主的一個不小心,都成一一變成故人故事。
所以之前一輩子不管遇到何等險境,不管遇到什麼搏命的生死大敵,臉上幾乎從無半點厲色的姜尚真,唯獨那次是獰笑著帶人開啟福地大門。
經過那場對姜氏對雲窟福地而言都是浩劫的變故之後,姜尚真其實就等於徹底失去了玉圭宗的下任宗主之爭。
因為劍修韋瀅,就是在那個時候,被荀淵安排去了九弈峰。而那之前,哪怕心氣極高的韋瀅自己,都不覺得有本事能與前輩姜尚真爭什麼,一旦與姜尚真有了大道之爭,韋瀅自認沒有任何勝算可言,一旦被姜尚真盯上,下場只有一個,要麼死,要麼生不如死。
玉圭宗終究是一洲最拔尖的名門正派,而姜尚真整治福地的手段過於殘忍暴戾,荀淵私底下將姜尚真喊到祖師堂外邊,接連問了他三個問題,後不後悔,要不要收手,想不想死在祖師堂裡邊。
姜尚真說不後悔,雲窟福地裡邊都沒人可殺了,當然可以收手,至於那幾個祖師堂裡邊的老王八蛋,既然暫時打不過,那就從長計議,以後再說,就當是修心養性了。
崔東山曾經跟姜尚真聊起這樁往事,笑嘻嘻詢問周首席回頭看往事,有何感想。
姜尚真當時喝著酒,只是笑言一句,我自己蠢,怨不得別人,蠢到與我為敵的,又沒有我這樣的逃命本事,當然死了也別怨我。
崔東山最後笑問一句,周首席,你這麼兢兢業業幫著咱們蓮藕福地,該不會是攢著一肚子壞水,等著看好戲吧?
姜尚真大罵不已。
最後兩個極聰明的人,就只是默默喝酒了,像他們這類人,其實喝酒是不太需要佐酒菜的。
比如玉圭宗祖師堂裡邊的那幾個老王八蛋,在那場大戰當中,其實都死了。所以都不用姜尚真秋後算賬,報什麼仇。
不管山上山下,好人壞人,人心善惡,成年之後的男人女人,誰沒有幾壇深埋心底的傷心酒?只是有些忘了放在哪裡,有些是不敢開啟。人生路上,每一次敢怒不敢言,還要與人低頭賠笑臉之事,可能都是一罈苦酒,大概苦酒多了,最後教人只能悶不吭聲,接連成片,就是苦海。
崔東山眺望遠方,眉眼柔和,“先生希望落魄山永遠是今天的落魄山,我希望先生永遠是明天的先生。”
陳平安笑道:“為何不是今天的先生?”
崔東山趴在欄杆上,笑眯起眼,喃喃道:“學生相信每個明天的先生,一定會比每個今天更好吧。”
陳平安伸手按住白衣少年的腦袋,然後抬起手掌,雙指彎曲,一記板栗重重砸下,“還說落魄山的風氣,不是你帶歪的?!”
遠處小米粒扯了扯裴錢的袖子,伸手擋在嘴邊,偷偷笑道:“裴錢裴錢,你瞅瞅,大白鵝肯定又說錯話嘞。”
裴錢笑道:“別喊大白鵝,小師兄最喜歡記賬。”
小米粒笑哈哈道:“喊的喊的,有事就喊小師兄,沒事就喊大白鵝。”
裴錢眨了眨眼睛,“這是什麼話,誰教你的,沒有人教吧,肯定是你自學成才,對不對?”
小米粒訝異道:“啊?”
眼神示意裴錢,給個暗示,我好回答這個難題。
裴錢抬起胳膊,彎曲手指作板栗狀,輕輕擰轉手腕,呵了口氣。
小米粒懂了,立即大聲嚷嚷道:“自個兒開竅,自學成才,沒人教我!”
崔東山轉頭笑呵呵。
小米粒咳嗽一聲,轉過身,使勁給大白鵝使眼色,斜瞥裴錢。
崔東山大喊道:“大師姐,右護法好像在與我暗示些什麼。”
小米粒趕緊攔在裴錢和大白鵝之間,蹦跳起來,使勁揮手,遮擋裴錢的視線,喊道:“裴錢裴錢,麼得麼得!大白鵝在挑撥離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