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西口的這段漫長的路途中,與田坤禾一路結伴而行的是呼嘯凌厲的狂風和一團團枯黃的車前草,還有就是頭頂的太陽或月亮,那日升日落的光影。
如機械般麻木得挪動著沉重的腳步,突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聲響由遠至近,夜色下的田坤禾轉過頭,神思渙散得看著地平線上那一個點,“牛車。”他渙散的眼睛裡像在閃動著火光。
已經三天未進食物的田坤禾吃力得支撐著飢餓得已毫無力氣的身體,無力得朝牛車招手,本想著出聲喊,可是自己的嘴巴在動,但發不出一絲聲音,又餓又渴的他嗓子幹得如同火灼傷一般疼痛。
牛車在他面前停下,他艱難得吞嚥下口水,茫然得望著牛車上的眼窩深邃、鷹鉤鼻子、一臉大鬍鬚的西域老漢,總算見到人了,他感覺這個陌生的異族老漢格外親切。
“廣仁公社,廣仁公社。”田坤禾在搖搖欲墜中昏倒了。
“駕”的一聲,老牛車在拉著韁繩的維吾爾族老漢的牽引下,搖搖晃晃、慢慢吞吞朝簡陋的廣仁公社街巷趕去。
牛車後,厚重的黃土在車輪碾壓下,黃土漫漫,在狂風下,黃色的土地在空中翻滾,老漢眯著眼透過黃塵,仰臉看見天上的日頭成了一個黃色的亮點……
昏暗的油燈下,田坤禾乾裂的嘴唇被掰開,一股清涼的水倒進他的嘴裡,水在咽喉咕嚕響了一陣,才慢慢透過他的咽喉。
看著他裂開道道豎口子的嘴唇開始蠕動,扶著他的那個人將他放回土炕上。
田坤禾睜開了眼睛,茫然得在那一點油燈上找回了目光的焦點,然後看到了救他的人。
瘦高的張西林那瘦削的、顴骨高聳的臉看著他,冒著算計的精光,“第二生產大隊的艾力老漢把你放到我家了。”
張西林家是廣仁公社第一生產大隊最西口一家,佔據有利的地理位置,是廣仁公社街巷的必經之路。
在懵懂中,田坤禾才恍然明白半路上救他的西域老漢叫艾力,忍著咽喉的疼痛說道:“謝謝。”
張西林靠近得更近些,“你要吃飯嗎?”
還未恢復神志的田坤禾茫然的望著他。
“問你呢,吃飯嗎?你不會是傻子吧。”張西林斜睨著他,伸開右手掌在略微呆滯木訥的大鬍鬚臉前晃了晃。
看著鼻尖前髒兮兮的黑手掌,田坤禾在愕然中點點頭。
“先交錢。”張西林猥瑣的神情張開右手討要著。
田坤禾下意識得將手伸進了上衣口袋,然後又從沒了底的口袋伸了出來,破舊的上衣口袋早就成了擺設。
坐在土炕邊的張西林的爹吧嗒吧嗒抽著靺鞨煙,臉上的皺紋如荒原上條條高低不平的溝壑。
老頭不死不活坐在炕邊,聽到兒子和陌生的大鬍子年輕人的對話,他朝土炕上那個用布條捆得歪七八扭的行囊“不經意”得瞄了一眼。
在老父親眼神的提示下,張西林起身抓起田坤禾的行囊,開啟後,一大堆破舊的打著補丁的衣服,見一條五層新的洗的掉色的汗衫,雙眼一亮,舉著汗衫攤開一看,不錯,布料好,沒補丁。
見自己當年迎娶妻子吉月娥的新郎服被張西林拿走,田坤禾這下著急了,起身去搶,“不行,這是我唯一的好衣服。”
“你喝水了,睡我家的炕了,不是白開的(當地土話,不是免費的),要花錢的。”張西林睜著他不大的眼睛說道,雙眼發出精明而貪婪的光。
憤怒而茫然的田坤禾望了眼對方,一個利慾薰心的老百姓,用他那貪婪而又膽怯的眼睛窩窩囊囊得打量著自己,像是打量一個待價而沽的商品。
田坤禾無奈得苦笑一下,渾身無力的他爬下炕起身朝屋外走去,心中悲涼得腹誹道,真是虎落平原被犬欺。
張西林生怕這個年輕壯實高大的漢子搶回汗衫,雙手拿著汗衫藏在屁股後面,一幅猥瑣窩囊的神色。
走出土屋,田坤禾只見屋外站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黃色的鼻涕糊住了一嘴,都結成了硬結疤。
小男孩嘎球球見了他開始跳著喊著,神思恍惚的田坤禾起初以為小孩在唸童謠,可仔細一聽,“盲流,盲流,男盲流、女盲流,來了好多盲流。”
沒走兩步的田坤禾聽了孩童的話,猛的止步,轉過身欣喜的眼神望著這個孩童,沙啞的嗓音問道:“女盲流在哪裡?”
張西林的長子嘎球球指指東頭,被面前這位找不到嘴巴的怪人嚇得哧溜跑回屋。
拖著踉蹌的腳步,田坤禾雙手抱著被張西林解開的行囊,吃力得朝東頭走去,明亮的眸子閃出一道希冀的光。
從地窩子西南頭抱著一堆木材的吉月娥,走到地窩子旁,看見走過來一位身材一米八幾的大高個漢子。
他頭上的沾滿灰塵的頭髮如草窩,長長的鬍鬚掩蓋了嘴唇,但透著笑意的濃眉大眼和筆挺的鼻樑已在她腦海宛如鍥刻,這不是夢中想著念著的自家男人嘛?!
手中的木材嘩啦一聲落在地上,砸在腳面上,顧不上疼痛了,邁著碎步跑到田坤禾面前,一下鑽到他懷裡,“坤禾,嗚嗚”
在地窩子休息的田老太太聽到三兒媳的哭聲,以為發生什麼事了,爬出地窩子探頭仰臉一望。
看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年輕漢子,頭髮長到脖頸處,鬍鬚足有十幾厘米長,一臉的滄桑憔悴、風塵僕僕。
堅強的她見到兒子這一刻,懸著的、不安寧的心頓時放鬆下來,撇著嘴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