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剛才,我們之間的對話氛圍都還算是融洽。但隨著我提出邀請,喬安頓時警覺和不安,變回了一開始像是隨時都會逃跑一樣的表情。
但是我也無法坐視他在這麼冰冷的雨夜裡滿身潮溼地露宿。總得找地方讓他洗個熱水澡,再換身乾燥的衣服。
我很清楚現在的他是多麼的敏感和多疑,尤其是上次他還在我的腦海裡看到了中間人的那些東西。雖然我對他是真的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但是我的交涉能力顯然不足以空口白話地打消他的懷疑。而要說到解決問題的思路,我也不是沒有。很簡單,讓他再次對我用讀心術就可以了。這次我只要好好發揮,別再像上次一樣去想中間人的記憶就好了。
但很多時候人越是不想思考什麼,越是會在腦海裡強調什麼。“不要去想某個東西”的強烈念頭裡,本身就包含了“某個東西”。有意識地否定自己的意識,就好像企圖用手把自己舉起來一樣,是自相矛盾的事情。
“你不想回家,是因為你害怕自己無法控制魅惑,擔心自己又會魅惑家人,對嗎?”我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勸服他,“但是你在外面也不安全。現在雨下得那麼大,伱還穿著溼透的衣服,像這樣在外面過夜肯定會把身體搞垮的。而且你還無法關閉魅惑,有可能會在外面遇到居心叵測的壞人。但是我不會被魅惑,你既然無法回家,那麼就到我家來過夜吧。”
說著,我又感覺自己剛才的發言像是沒有自知之明,不由得自嘲,“雖然我也是個壞人……”
“你才不是壞人。”他小聲地抗議。
“總之,我對你是真的沒有惡意。或者不妨這麼想吧,假設我要對你意圖不軌,你以為自己跑得掉嗎?”我想不到更多柔和的措辭,或者說我好像就是缺乏那方面的神經,那種事情青鳥或許更加擅長,而我就只能想到這麼說,“就當是自己不幸,被路過的變態殺人狂綁架了吧。然後在他的家裡洗個熱水澡,再喝杯熱騰騰的飲料,最後在軟乎乎的床上和被子裡睡個好覺。總比在這種地方過夜好,你覺得呢?”
他一開始啞然,但聽到後面,似乎有些意動。
我打起雨傘,走到了橋洞外面,對他說:“我就帶了一把傘,先湊合著一起用吧。”
他看了看我的雨傘,又看了看自己,好像還想掙扎,“可我都已經淋溼了。”
聞言,我便把雨傘收了起來,任由雨水淋溼自己。迎著他吃驚的目光,我解釋,“等下回去的時候,我總不能看著你在雨裡泡著,自己卻打傘吧。”
他的嘴巴錯愕地張了張,又死心地閉了起來。最後,他只能放棄抵抗,慢慢地站起來,走出了橋洞。
我心裡也緩了口氣,轉身帶起路來,“跟我來,我家離這邊不遠。”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我的後面,又似乎是由於被我說服而有點挫敗。走了一會兒,我不時地感覺到他的目光。他好像有些在意我的右手。我的右手上纏繞著列缺送給我的黑色繃帶。說明書開頭說這是手部裝備,我就將其纏繞了上去,還沒來得及繼續,喬甘草的電話就打斷了我,結果到現在都沒有取下來。
我主動地問:“你很在意這個嗎?”
“你這是受傷了嗎?”他擔心地問。
“不,這是我的新裝備。”我一邊說,一邊也在意,沒事往手上纏繃帶是不是太“中二”了?
雖然我是這麼想的,但回頭看了一眼,喬安看著我手上繃帶的表情居然有點羨慕。我念初中的時候也有過這種奇怪的審美,覺得繃帶這種“裝飾”很帥。見他這樣,我感覺像是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他看上去還想再多問問,卻好像又想起了對我的顧忌,便欲言又止,迴歸到了之前忐忑不安的神態。他時不時小心翼翼地瞧瞧我的臉色,像是想要確認我是否有被他魅惑。
我對於這種尷尬的氛圍有些應付不來,而且心裡其實有點複雜。以前他對我那麼憧憬,說要成為像我一樣的人,我雖然表示別那麼做為好,但心裡是開心的。後來他知道我曾經是變態殺人狂,立刻疏遠了我,我也為之失落過。但在白日鎮之後,他又對我熱情,我要說沒有欣然是不可能的。而現在他又以這種惴惴的眼神看著我,令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聽上去他好像是個過於善變的孩子,但我知道並非如此,只是中間發生的這些事情確實就是那麼曲折。我固然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或許他也拿捏不定自己待人處事的做法吧。
沒過多久,我就把他帶進了我的住處。
“不好意思,有點亂。”我說。
我平時經常幫助青鳥整理住處,卻很少整理自己的住處。或者說,當我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突然變得不想整理房間,給自己做的飯也會草率。話雖如此,我的住處也沒亂到無法見人的地步,還是能夠接待客人的。畢竟我平時更多的是住在青鳥那裡,弄亂自己住處的機會也沒有多少。
回頭我也得對青鳥說一下喬安的事情。雖然我覺得邀請同性朋友到家裡住也沒什麼對女朋友報備的必要,但喬安要在我這裡過夜,我就不方便去青鳥家了。起碼要先通個氣。
我讓喬安先在客廳裡坐坐,自己則去衣櫃裡找了些能讓他更換的衣物。雖然我穿衣的尺寸比他大,但現在也沒有挑剔的功夫了。我回到客廳後,他還在那裡站著,似乎是在擔心自己坐下會弄溼傢俱。而當我讓他去洗澡的時候,他面帶顧慮地搖頭。
“如果你還是在懷疑我,那麼不如這樣吧。”我也下定了決心,“你再用上次的讀心術,看看我在想什麼。如果我對你居心不良,立刻就會暴露出來。如何?”
他不放心地問:“你願意讓我看?”
“當然。但你既然要看,那就要看全了,不可以像上次一樣,只看一點點就收手。”我做好了心理準備,就算是忍不住再去想中間人的記憶也無所謂。他的讀心術可以看到我此時此刻閃過的所有念頭,只要他看全,就會明白我的真實想法。
我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他停頓片刻,隨後也鼓起勇氣,抓住了我的手,同時閉上了雙眼。
空氣裡的靈性隱隱約約地向他的身體集中移動。我覺察到似乎有著某種微弱的力量從我的心湖表面掃過,一定是他正在瞭解我此時此刻的想法。在意識到自己正在被讀心的情況下,總感覺比平時更加容易胡思亂想。
我在想著“不能想中間人的記憶”的同時,又想到了自己迄今為止認識他的種種經過,知道他其實憧憬自己之後的暗喜、看到他對我幻滅之後的失落、與他和好之後的欣然、以及現在的複雜……而對於這些,我又有著“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感想。就讓他看吧,看個一清二楚。
我希望他能夠看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想,雖然我是個壞人,是個惡貫滿盈到連自己都無法饒恕自己的窮兇極惡之人,是個事到如今才想要重新像個英雄一樣戰鬥、卻果然還是為時已晚的愚蠢之人。
但是,此時此刻,我是真的想要幫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