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望、渴求、寄託,都是些令人恐懼的情感。越是逃離、越是掙扎,就越覺得那種情感彷彿絲線,將自己勒得幾乎窒息。
——《予父、兄書》
1925年,整個世界彷彿一塊漂浮在熱水上的餅乾。愈發膨脹的同時開始碎裂、碰撞、動盪,然後區域性地沉沒下去。雖然大多數人仍然在安靜地生活,但似乎每個人的心裡都已經做好了逃離生活的準備。
在這個動盪不止的國度裡,時常有罷工與遊行,時常有暗殺和混戰——那是一個青年人和知識分子有著高昂興味的年代,也是一個軍閥和革命黨人有著高昂興味的年代。
不過故事的舞臺並不在這個地方,不在這個因為長期壞死導致內部細胞互相吞噬、自我淨化的國家。要問為何,無非是因為故事中的人的命運也隨著時代的動盪而一同漂泊著,縱使咬緊牙關抓住某樣依憑,也依舊無法做到絕對的巋然不動。
白孤常常有這種感覺。自己就像一塊毫無根基的浮萍,拖著行將破碎的身軀漂浮在水中。窗外的景色彷彿來自異邦的畫卷,令他的雙眼感到極不適應。但又回想起來自己已經來到這裡三年之久,心裡不禁生出許多的悲哀來。桌子上放著兩週前從家中寄來的電報,如今家裡如何,又是另一種未知的境況了。
三年前,身為次子的白孤違抗父親的命令,為逃避仕途逃到了倫敦。白家是商界巨擘,大哥白慶文當之無愧地應當繼承父親衣缽。自己在父親的規劃之下則該成為替家族開路架橋的政客,相互扶持才好成事。
白孤不喜歡這些。他不具備從商從政的智慧。他只是個出生在商賈之家的普通年輕人,他愛的是讀書,愛的是研究。
逃家之後,大哥不僅沒有責怪他,還每月寄送費用,要他愛惜身體,好好讀書。雖非一母生,白慶文和白孤的關係卻十分要好。可見父親並非只是一味的古板而無教子頭腦。
“父親近來火氣漸消,又被諸多雜事絆住,想來不會再生你氣。此去不列顛當好生鑽研讀書,注意身體,莫因吝惜錢財委屈自己。”白慶文發來的第一封電報裡是這樣講的。
白狐喜歡這樣的日子,除了有一種漂萍無依的感覺之外,其他的都很好。很快自己將考取學校的職務,成為教師,這在當時是極少有的。這是個很糟糕的時代,又是個很美好的時代——讀書總是有用的。
“哇!可惡可惡,下雨天一點徵兆都沒有!”
正當白孤看著窗外走神之際,身後的房門“呼”地一下被開啟來,一個年輕人怪叫著衝了進來,令白孤忍不住抖了一下。
“你怎麼這樣煩人?不去上課,又回來幹什麼?”不急不惱地轉過身去,白孤望著躺倒在沙發上的年輕人。
甩了甩沾了雨珠的漆黑的頭髮,玄君陽翹著腿,優哉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沒拿傘,下起雨來了。跑回來避避雨,課嘛,少上兩節又不會死。”
三年前,與他同來求學的還有摯友玄君陽。玄家與白家是世交,本來白孤是要娶玄君陽的妹妹為妻子的,但不管是白孤、玄君陽還是玄君陽妹妹本人都覺得這根本就是扯淡。婚事自然也因為白孤逃家而告吹,落得兩方家長裝模作樣地相互賠不是。
白孤主修的是哲學,玄君陽則是歷史系的學生。兩人雖然年紀輕輕卻都天資聰穎,在各自學科內都頗有建樹。只是白狐性格天生低調,玄君陽則異常張揚,經常惹得教師同學與他大吵卻又拿他無可奈何。
“出去,”白孤走到玄君陽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這可是我的房間,回你自己的屋裡去。”
衝白孤搖了搖食指,玄君陽回答道:“這小樓是你我共同出資購買的,屬於你我的共有物——這裡的每一處空間、每一口空氣,都是你我共有。所以我可以在你的房間裡躺著,你也可以去我的房間。”
“那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白孤並不熟知法律,他知道玄君陽這些不要臉的說辭一定又是從最近交往的修習法律的女學生那兒學來的,就像他之前在跟修習藝術的女生交往時嚷著要改裝壁爐一樣,“那你的女友們從踏進咱們這屋子的時間起,也就算咱們共有了?”
話音一落,樓梯的拐角處真的傳來了皮鞋踩在木質樓梯上的“咚咚”聲。
“喲,”玄君陽笑起來,伸手去夠茶几上擺著的葡萄,“這恐怕不是咱們共有的女友,只是咱們共有的朋友罷了。”
白孤扭頭瞧過去,正好看見了走進屋來的簡·格雷。
“你們在說什麼?”見玄君陽一個人佔著整張沙發,簡便坐到了白孤的旁邊,“我可聽不懂中文。”
“沒什麼,只是在閒談而已,”玄君陽好不容易摘到了一顆葡萄放進嘴裡,“你怎麼來了?”
“我來找白孤,還需要你的同意嘛!”說著,簡衝玄君陽做了個鬼臉兒。
“嘖嘖嘖,”玄君陽看著白孤撇撇嘴,“真好,真是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