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畢竟與哀葛相距甚遠,康圇所用的語言與哀葛的圖僳話有些差異,但語系相通,方音類似,餘墨痕也能聽懂個大概,交流起來沒什麼障礙。她將康圇的話咀嚼了一遍,心道大齊帝國的軍隊是有年齡要求的,怎麼會有未長成的孩子?
她看了一眼顏錚,正要開口詢問,忽然想起來,康圇所指的,該是跟他們一起來的衡兒。
餘墨痕曉得其中緣由,因此一開始並未往衡兒身上想;可是在不明就裡的康圇看來,他們所作所為,可不就是把未長成的孩子拉來從軍麼?許多衝突和誤會出現的原因,都是人們僅憑表象便匆匆做出判斷。歷史上不乏這樣的事情。
餘墨痕便壓低了聲音,道,“你該聽得出來,我不是齊人。我是給他們強徵來從軍的。說來你或許不信,我方才以為,跟著我進去的是你身後那個人,那才真的是個齊人。那一箭,也是為他準備的。”
餘墨痕說著,臉上便顯出三分憂懼之色,並沒有給康圇質疑的機會,已轉了話題道,“你說的,可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嗎?他是我弟弟。”她話一出口,又想起來剛才強行把康圇認作了個便宜弟弟,連忙找補道,“親生的。”她這個謊言扯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心道康圇即便見過衡兒,應該也只打過幾個照面,看不出來她跟衡兒一點血緣關係也無。
康圇果然沒有懷疑,只譏諷道,“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姐姐?讓自己的親弟弟來送死?難怪禽獸不如的齊人要拉你入夥。”
餘墨痕忽略了康圇的誹謗,只急道,“我弟弟怎麼了?”戰爭已經打響,她是當真不知道衡兒怎麼樣了。
康圇看了她一眼,就道,“也沒什麼事,早先披了甲要上戰場,可是他那小身板連甲都撐不住,被你們營裡一個當頭頭兒的拽回去了。”
餘墨痕打量了康圇一眼,瞧見他腰間掛著個小玩意兒,看起來跟江山船上的望山鏡有些相似。她便料想到,此人必定到鎮南軍的大營附近去過,只是礙著守營的軍士,沒敢上近前罷了。也不知道玄女教中人是用什麼法子來回奔波的,難道都是走這漫長的地道?
餘墨痕心念電轉,嘴上也沒含糊,頃刻間便堆了一臉真真假假的憂慮,“我也不想的。可是家裡父母都沒了,我弟弟又不會說話。留他一個人在家鄉,更可能受人欺負。”她說著又鬼鬼祟祟地瞟了一眼顏錚,才道,“我問你個事情。玄女教有沒有可能收下我弟弟?”
她其實並不確定康圇是否當真是玄女教中人。不過康圇此刻仍受顏錚挾制,倘若有異,事態也還在餘墨痕和顏錚掌握之中。
康圇聽了餘墨痕的問話,便是一愣。
他還未來得及作答,餘墨痕便繼續一臉誠懇地道,“我沒有要拋棄我弟弟的打算。只是這孩子畢竟有天生的殘疾,跟在軍中,總叫我不放心。我從前就聽說過,咱們的玄女教以拯救天下……”她原想說天下女子,一看這少年,又覺得倘若他當真是玄女教中人,那麼玄女教的教義或許已經改了,便道,“以拯救天下弱者為己任,只是我自己百般無奈之下已經從了軍,一直不好跟玄女教聯絡。今天可算遇上你了。幸好你身後那個人不會說咱們的語言。”
她在哀葛的時候便早早領會到了,語言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她說圖僳話,圖僳人便會暫時忘記她那個齊人母親,對她熱情相待;她官話說得利落,齊人待她,便明顯比對待無法交流的圖僳夷民好些。人們對擁有類似口音的人,總要親近些。
康圇臉上的神色略有些緩和。餘墨痕看出他已經給說動了,便乘勝追擊道,“咱們教中人,對待我弟弟這種沒什麼用處的娃娃,會好麼?”她言語之間,已漸漸把自己和衡兒一併劃到玄女教那一邊去了。
康圇聽了這話,臉上竟顯出些許驕傲之色。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唸誦道,“玄女娘娘有諭,她的信眾必將抵達樂土。悲痛的人終將喜樂,貧窮的人會昌順,富有的人繼續得到光明照耀,聰慧的人總有她的恩澤傍身……”
這人果然是玄女教中人。他這通半文不白的說辭,大概是玄女教裡流傳的經文。
餘墨痕費了點勁兒才把快要浮上嘴角的冷笑按了回去。她心道惡人也有三分運,這玄女娘娘把好的賴的一併寫進自己的神諭裡,哪兒能不成真呢?玄女娘娘反正沒給期限,等不到那光明樂土的人等著便是,大不了讓玄女娘娘許他一個死後哀榮。
康圇嘰裡咕嚕地念了一大段,才道,“即便是先天的啞兒,只要心懷敬意,虔誠地追隨玄女娘娘,玄女娘娘必定會賜予他福祉。”
餘墨痕向來厭惡這披著神仙外衣的鬼話,這會兒臉上卻一點不敬都沒漏出來,只急急道,“當真如此麼?可是,咱們玄女教雖然處在深山之中,卻也免不了要和外頭那些村人獵戶打交道。若是他們欺負我弟弟,又能怎麼辦呢?”
康圇就道,“欺侮我們的教眾,便是違背玄女娘孃的神諭。你沒有聽說過麼?玄女娘娘會降下災罰,懲治拒絕追隨她的惡人。”
餘墨痕道,“話雖如此,天下惡人那麼多,玄女娘娘難道要一一前去懲治麼?”
康圇搖了搖頭,道,“玄女娘孃的金身,又豈是惡人的目光能夠玷汙的?她會降下神諭,邀請她最忠實的信徒代為行事。”他停頓了一下,一臉法相莊嚴地道,“今日她便降諭於我,要我於千軍萬馬之中,拯救你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