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上所繪,正是圖僳族傳說中的赫摩稜女神。
難道凌夫人就是玄女娘娘?
凌夫人的聲音如無波的古井,一點生機也無。“孟秋去世之後,我便已生無可戀,只想早日隨他而去。凌艾,你一番苦心,所要維護的,究竟是什麼呢?若是我的名節,那便無需如此,因為我根本不在乎;若是你們凌家的名節,更不必做此無用功。你的父親不肯與我和離,不過是為了照顧雙方家族的面子。他心裡只當我是個棄婦罷了。”
餘墨痕聽了個開頭,便如遭重擊,後面的話全都從耳邊漏了過去。她此時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向站在原處一動未動的元憑之。
她竟然從元憑之從容的神情裡,看出了一種深沉的悲愴。
元憑之說老孟離京遠遊的時候,是否知道老孟已經去世?他那沒事人似的一番話,究竟是為了安慰餘墨痕,還是為了安慰他自己?
“所以您便拋下家中一切,來到了此處?”凌艾問話的時候,語氣裡有一種刻意的平靜。
經常使用同樣的方式隱藏情緒的餘墨痕,對此再熟悉不過。
她很為凌艾心痛,因為她知道這絕對不是母女之間該有的相處方式。
“人之將死,總要將世間的牽掛了一了。”凌夫人仍是那副淡漠的樣子,“這段時間,我竭力將玄女教的影響力提升到如今的地步,總算給世間女子安排好了一個能夠脫離男人折磨的去處,也算是盡了職責。”
“凌夫人是女中豪傑,我一向頗為敬重。”元憑之道,“可是這話卻未免託大了。”
凌夫人也不惱,只道,“你身為男子,不懂得世間女子的苦楚。”
“想來凌夫人也不願意多與我費口舌。”元憑之點點頭,突然朗聲道,“小余,你是個姑娘,你怎麼看?”
餘墨痕苦笑了一下。她素來不喜歡說話,可是心也裡確實對凌夫人的行為頗有些看法。她想了想,就道,“說起來,我一直覺得奇怪得很。凌夫人既然有心為女子謀一條出路,你這亦真亦幻的洞府,為何在衙門的地牢之中?我斗膽一猜,玄女教能有如今的聲勢,恐怕,與此處官府的縱容是分不開的吧?”
凌夫人只道,“想要完成宏大的目標,總得尋找一些來自外人的支援。”她這話一出,便是預設了餘墨痕的猜度。
餘墨痕就道,“這話縱然沒錯,但是玄女教的行徑,卻實在有許多矛盾之處。你們一方面號稱以拯救世間女子為己任,要將她們從父親、兄長、丈夫,乃至世間所有男子的強權中拯救出來;一方面又藉助官府的權勢擴張勢力,隨意取人性命,做出了許多違背法度之事。你們究竟是要推翻強權,還是要濫用強權?”
凌夫人嘆了口氣,就道,“即便是我女兒如此出色的人物,也得依仗著她父親的地位,才能有如今的成就。”
餘墨痕見凌夫人顧左右而言他,不由嗤笑了一聲。
她此刻並不想回頭去看凌艾的表情。
凌夫人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身為母親,居然三言兩語就抹殺了自己女兒的努力。”餘墨痕道,“我明白了。凌夫人,你如今所做的這一切的根基,始終脫不出男人的權威。可是世間女子所需要的,不是這樣的救贖。”
凌夫人搖搖頭,道,“既然身處於這個世間,有很多事情,都不得不委屈求全。最終能夠得到一個好結果,便已經足夠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結果。”餘墨痕的話越說越順,居然難得地生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你們所拯救的女子,一面要遭受父兄、丈夫壓迫,一面又要依靠這些男人活下去;她們去了玄女祠,所依靠的又變成了玄女教動輒殺人的暴力和官府的暗中支援。說到底,她們始終都沒能依靠自己。這算哪門子的救贖?”
凌夫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你是機樞院的人,是不是?全靠著你自己,你以為會有出頭之日?”
“我不明白凌夫人所說的‘出頭之日’是什麼意思。”餘墨痕道,“我如今的確只是個不怎麼出色的預備役。可是我不如顏錚,不如凌艾,都只是因為我還未鍛煉出足夠的實力。這種差距,並不是因為我是個女人,也不是因為我沒有家族背景。”
“你可別說不如我了。”顏錚插嘴道,“我要是自己造一把千機弩,恐怕射不出這樣的準頭。”
餘墨痕笑了笑,以示感謝,又道,“凌夫人,你倘若不信,我便與你賭上一賭。機樞院的卒業式將近,我也很想看看,到時我這個無父無母的女人,是否也能夠得到勝過一干男兒漢的成績。”她一邊說,一邊牢牢看著凌夫人那張在她眼裡如同紙糊的面具,“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也得請夫人莫要輕賤自己的性命,至少活到那個時候,與我做一番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