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牧正在笑。
武宗太平宮,地底第一十八層。
一盞又一盞幽黃的燭火映照在粗糲的灰暗石壁上,季無相漸步經過無數道緊閉的寂靜石門,一路走向更昏暗的至深處,直到停步於這條筆直長廊盡頭的最後一扇門。黑鐵披甲的侍衛上前一步開啟禁制。推開門的一剎那,季無相看到了季牧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以及少年臉上無限喜悅而期待的笑容。
季無相甚至想象得出這樣一幅畫面。在不知窮盡的死寂時間裡,季牧就是這樣一直不厭其煩地盯著這道門,等待著他開啟門的此刻。
但這一幕在季無相記憶中時有發生,所以他習以為常地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四方而空蕩的石室,除一張石床外空無它物,而季牧靠牆席地坐在門的正對面。門被推開的同一瞬間,從外面透過來的第一束光線就照在少年蒼白的臉上。
季無相併不在意季牧灼燒般的視線。他自然而隨意地放下兜帽,有條不紊地解開斗篷遞給身後侍衛,並彬彬有禮地道了一聲謝。
“辛苦你們了。”季無相淡笑道:“給他吧。”
另一名盔甲罩面的侍衛向前一步,微微弓身,將一架通體覆蓋綢布的七絃琴呈至季牧面前。
季牧卻沒有去接。
少年身子向後倚在牆壁上,隨著季無相靠近慢慢仰起頭來,雙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季無相,臉上帶著無邪而又冒犯的笑容。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在場每個人都看懂了他的意思——正如他上次所要求的,他就是要季無相親自把琴送到這裡,再親自遞呈到他的手中。
這是季無相今日第一次正眼看向季牧。
他年幼的、缺乏管教的兒子。
季無相絲毫沒有迴避季牧的目光,只是站在原地寬容地俯視著這個孩子,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僅存的光束從半開的門外投射進來,令他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少年臉上每一絲最細微的神色變化,而季牧逆著光線抬頭,卻始終看不真切父親或平靜或厭惡的臉。
季無相就這樣一直注視著季牧,直到少年唇角的弧度一點點收回,直到季牧終於忍不住迴避目光的那一刻——季無相才給予了少年第一個笑容,然後開口。
“把手給我。”
就像一柄嗜血的好刀總是需要刀鞘一樣,季牧身上也有必要挖鑿出一些易於掌控的缺陷。像這樣的暗室就是其中之一。
季無相很清楚季牧完全無法忍受長時間被關在這樣一個封閉而無光的空間。為了打破那種絕對的死寂,他通常會做出很多愚蠢的努力。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發出聲音。遺憾的是在武宗封住他的言靈之後,他一直無法開口說話,所以季牧最終一定會選擇反覆用手指去叩擊石壁,無論再如何剋制忍耐都無法停下。
就會像現在這樣。
季無相毫不意外地端詳著少年滲著血珠的指尖與關節,評價道:“你還是這麼缺乏耐性。”
季牧狠力一掙,沒有掙脫。
季無相輕而易舉地及時捏緊少年的腕骨,“我教過你,不要做這種多餘的動作。”
他自袖中取出一條摺疊整齊的潔白絲帕,展開,開始一點一點地擦拭季牧手指上的血跡與灰塵。
“聽他們說,你想要一架琴?”
季牧閉著眼,後背緊貼在石壁上,沒有回答。
季無相重複問道:“你想要嗎?”
少年額上漸漸滲出一層冷汗。很久,他終於還是點了一下頭。
季無相淡道:“另一隻手。”
季牧面無表情地看了他片刻,將另一隻手抬起。
“小牧。”
季無相念著他的名字。
“你剛剛的那個眼神我很不喜歡。”他垂目一根一根地擦拭著季牧的手指,語氣平和地囑咐道:“下次我不想再看到,記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