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間的安南國,正值雨季。不過今日倒是天氣晴朗,豔陽高照。
一隊從大明京師來的人馬,已經過了諒山衛控制的地方,腳下這段路、屬於北江府管了。一行人都戴著草帽、騎著馬,個個汗流浹背,汗水與驛道上踏起的塵土混在一起,讓人們都風塵僕僕滿面汙垢。隊伍裡除了阮景異,還有宦官和錦衣衛的將士。
“嘰嘰……”驛道兩側的稻田裡,充斥著各種蟲子的聒噪,還有一聲聲蛙鳴。烈日下不見人跡,環境卻相當嘈雜。
隨行的宦官叫孟驥,是個色目人,面相與漢人大不相同、輪廓更加立體,頭髮是捲曲黑灰色,眼睛藍色中泛黃。有了他的比較,阮景異才覺得漢人與安南人長得還挺像。可孟驥卻說一口流暢的官話、並帶著十分明顯的鳳陽口音,這樣一個色目人,總是讓阮景異覺得有點奇怪。
孟驥伸手按住草帽,抬頭看了一會兒天空,喃喃道:“這天兒不會下雨罷?”
阮景異道:“說不好,安南國這個時節,下暴雨實屬尋常。”
倆人說了幾句話,沒想到才過了一小會兒,雨點便“噼啪”落到了草帽上,頃刻間雨便愈下愈大。驛道上、稻田裡隨即“嘩嘩譁”響了起來,周遭的景色也模糊了。
“孟公公,前邊有個草棚。”一個武將說道。
孟驥道:“咱們快過去躲躲。”
幾個人便拍馬向前趕了過去,阮景異依舊被錦衣衛將士們夾在中間。他們下馬鑽進稻田邊的草棚,發現裡面沒人,地方也不大,只好把馬匹拴在外面淋雨。
大夥兒站在草棚門口,甩著身上的雨水。孟驥用玩笑的口氣道:“阮景異,你可算是回自家地盤了,不會尋思著逃跑罷?”
阮景異道:“我要是會跑,聖上就不會放我走。”
孟驥對錦衣衛的武將笑道:“他說得還挺有道理。”
武將看了一眼阮景異,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阮景異的表情平靜,心頭卻忽然感覺到一陣涼意:“說實話,安南國已沒有了我留戀的東西。而今我回到這裡,並非出於自願。”
宦官孟驥似乎感覺到了甚麼,往阮景異這邊一連看了兩眼,卻終於甚麼也沒說。他們停止交談之後,外面的雨聲顯得更大了。
阮景異看了一會外面的雨幕,不知道暴雨何時能停,他又主動開口道:“孟公公應該不是出生大明的人。”
“那是當然,你看咱家的相貌便知道。”孟驥點頭道。
阮景異問道:“公公想過要回家鄉嗎?”
孟驥瞪眼道:“咱家還回去幹甚?咱家在西番那邊啥也沒有,連家鄉的話也不會說,又是個閹人,回去之後人們還能尊稱咱家一聲公公嗎?咱家這種人,只能活在宮裡了,就算死在宮裡,那也是最好的歸宿。”
阮景異道:“我覺得自己現在,在某些地方與公公差不多。”
“呵!”孟驥笑著搖頭道,“阮將軍不是還叫咱家、到富樂院給你找姑娘?這能一樣?”
錦衣衛將士聽到這裡,也跟著笑了起來。
阮景異卻完全笑不出來,他猶自說道:“我現在回到這裡,便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都只是個外人。”
就在這時,外面的雨漸漸小了。孟驥便沒再理會阮景異的話,招呼身邊的人,出去牽馬繼續趕路。
……孟驥等人一路走走停停,但騎馬去東關城的路程已不遠,次日他們便到了。
張輔在都督府,先看了孟驥送來的公文,卻沒有甚麼有用的內容,只有司禮監和錦衣衛開具的通關印信。他接著便單獨召見了宦官孟驥,與之交談了一陣。
倆人談論良久,張輔終於漸漸明白了孟驥此行的來龍去脈,還有關於阮景異、陳仙真的事。
屋子裡很陰涼,但張輔已變得焦躁不安,他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張輔意識到,他犯了一個非常可笑的、完全沒必要的大錯!
一時間他幾乎忍不住羞愧、想自扇耳光。他是個依靠軍功的勳貴、並非錦衣衛武將,為甚麼要狗拿耗子、想往宮裡送女人呢?
現在好了,送的陳仙真好像是個刺客。張輔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個婦人給玩|弄欺騙了。
張輔驀然回顧之前所作所為,一時間愣是沒想明白、自己當初為啥要幹那件事?
孟驥的聲音道:“陳仙真沒被定罪,皇爺把她送去了鳳陽。皇爺還說,‘張輔是員良將,這事兒就此罷了,不然怕弄出不大不小的風浪、對他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