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
第一節:羅雀掘鼠(深秋)
寒風如剔骨的鈍刀,卷著灰白色的骨粉,刮過睢陽城殘破的雉堞。陳平蜷縮在冰冷的垛口下,用豁口的橫刀費力地颳著一截腿骨。骨頭上早已不見一絲肉星,刀刃刮過,只帶下一點淡黃色的、帶著濃重腥臊味的骨髓油星。他小心翼翼地將這點油腥刮到一片枯葉上,送到嘴邊,伸出舌頭貪婪地舔舐。那點可憐的油脂滑過喉嚨,非但沒能緩解腹中那團熊熊燃燒、永不饜足的空洞之火,反而更激起了翻江倒海的飢餓感。
“陳校尉…西城…又倒了三個。” 少年兵阿奴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他深陷的眼窩裡,眼珠卻異常凸出,死死盯著陳平手裡那截腿骨,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發出咕嚕的聲響。
城下,叛將尹子奇的大營連綿如海,旌旗獵獵,炊煙裊裊,食物的香氣彷彿能隨風飄上城頭,勾起人最原始的渴望。城內,卻是一片死寂。曾經喧囂的街巷空無一人,如同巨大的墳場。糧倉早已空如鬼蜮,連最狡猾的老鼠也絕跡了。樹皮被剝食殆盡,露出慘白的樹幹;草根被掘地三尺;士兵們甚至開始煮食弓弦的筋膠、皮革的甲冑,以及所有能入口的紙屑。城中原本四萬餘戶,十萬餘口,如今還能勉強站立的,不足四千。餓斃的屍體無人掩埋,在深秋的涼意中尚未腐爛,堆積在街巷角落,成了盤旋的烏鴉和偶爾竄上城牆的野狗唯一的盛宴。
太守許遠拖著浮腫如象腿的雙足,在親兵的攙扶下艱難巡城。這位昔日風度儒雅的文官,如今形銷骨立,寬大的官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他停在張巡身邊。真源令張巡,這位以智勇聞名的守城主帥,此刻正凝望著城外叛軍升起的縷縷炊煙,鬍鬚虯結,嘴唇乾裂出血痕,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睛,依舊銳利如鷹隼,燃燒著不屈的火焰。
“明府(張巡字明府)…” 許遠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風聲淹沒,他枯瘦的手顫抖著從袖中滑出半塊乾硬如石、摻雜著泥土和木屑的餅,“雀鼠亦盡…明日…如何守?” 這半塊餅,是他省下最後的口糧。
張巡沒有接餅。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城牆上倚著兵器、眼神麻木空洞、如同骷髏般計程車兵,掃過城內死寂無聲、屍骸枕藉的街巷。寒風捲起他破舊的戰袍,露出裡面同樣襤褸、沾滿汙垢的襯衣。良久,他嘶啞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寒風,傳入每個豎起耳朵計程車兵耳中:
“忠義所在,睢陽在,江淮安!睢陽陷,江南膏腴盡入賊手,天下危矣!”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撕裂般的決絕,“吾輩守此,非為功名,非為苟活,乃為社稷存續一線生機!為身後千里沃土,萬民安康!” 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劍鋒在昏黃的天光下劃過一道刺目的寒芒,直指城外連綿的叛軍營壘,“賊寇就在眼前!睢陽城在,張巡在!只要一息尚存,睢陽永不陷落!”
城頭上死灰般的寂靜被打破。士兵們眼中那點微弱的光芒被重新點燃,雖然虛弱,卻匯聚成一片低沉的、帶著悲壯氣息的應和聲。陳平握緊了手中冰冷的斷骨,骨刺扎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卻奇異地壓下了些許飢餓帶來的眩暈。他知道,張將軍的話,是支撐這座瀕死之城最後的脊樑。脊樑若斷,人心頃刻土崩瓦解。
第二節:血色抉擇(冬初·夜)
中軍帳內,燭火搖曳,將幾張比鬼魅更蒼白的臉映照在斑駁的牆壁上。張巡、許遠、大將南霽雲、雷萬春以及幾位核心校尉圍坐。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案几上,放著幾塊黑乎乎、形狀怪異的東西,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混合著焦糊與濃重血腥的怪味。帳外呼嘯的寒風,似乎也刻意避開了這片死寂之地。
雷萬春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燭火劇烈跳動,映出他眼中困獸般的血絲:“城中…已無活物可食!今日南八(南霽雲)率三十騎冒死突圍求援,折損大半…臨淮賀蘭(賀蘭進明)擁兵不救!彭城、譙郡…皆作壁上觀!” 他粗糲沙啞的聲音裡,是滔天的憤怒和刻骨的絕望。
最後的希望之火熄滅了。外援斷絕,內糧耗盡,睢陽已成死地絕境。
“將軍…” 一位校尉的聲音發著顫,眼神飄忽躲閃,不敢看案上的東西,更不敢看張巡的臉,“城北…有幾戶…前日餓死的…婦孺屍身…尚無人…收斂…”
帳內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只有燭芯燃燒的噼啪聲,和每個人沉重如擂鼓的心跳。“食人”這兩個字,像無形的冰錐,懸在每個人頭頂,冰冷刺骨。士兵私下裡偷食無人認領屍骸的傳聞,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但由將領公開討論,甚至…組織,這將是徹底撕碎人倫底線,將所有人拖入萬劫不復地獄的開始。
張巡閉上了眼睛,臉頰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彷彿在承受千刀萬剮之刑。他彷彿看到了父親嚴厲而慈祥的面容,看到了幼時誦讀的聖賢書卷上“仁者愛人”的字句。忠君報國,仁義禮智…這些支撐他一生的信念基石,此刻在生存的絕壁前,被撞擊得搖搖欲墜。許久,他睜開眼,眼中佈滿蛛網般的血絲,卻異常地平靜,那是一種被巨大痛苦碾碎靈魂後的死寂。
“取…” 他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岩石,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取無主之屍。” 他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老弱婦孺…不可動。病歿士卒…需經其同袍…許可。” 他再次停頓,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慘白的臉,一字一句,如同宣判,“烹煮…務盡,莫使…形骸可辨。”
命令下達了。沒有異議,沒有爭論,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許遠猛地以袖掩面,身體劇烈地顫抖,壓抑的嗚咽從指縫間漏出。南霽雲死死咬著嘴唇,鮮血順著嘴角無聲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陳平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噁心,胃裡空空如也,卻翻江倒海。
第三節:合骨而炊(隆冬)
睢陽城徹底化為人間煉獄。曾經熙攘的街巷,如今是死亡與絕望的甬道。寒風捲著雪粒和骨灰,嗚咽著穿過斷壁殘垣。城中僅存的一片空地上,架起了幾口巨大的鐵鍋。鍋下燃燒著拆下來的房梁、門板、甚至棺木。濃煙滾滾,帶著皮肉毛髮焦糊的惡臭,瀰漫全城,壓過了屍骸的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