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亞圖爾卡納湖畔,距今約150萬年前)
第一節:焦渴的大地
東非裂谷,圖爾卡納湖西岸。旱季的罡風捲著滾燙的沙礫,抽打在裸露的面板上,像無數細小的火針。曾經浩渺的湖水退縮成遠方地平線上一道渾濁的細線,留下廣袤、龜裂的湖床。巨大的鱷魚骸骨半埋在灰白色的鹽鹼土中,空洞的眼窩仰望著鉛灰色的天空,彷彿在無聲地詛咒這無情的烈日。空氣裡瀰漫著塵埃、枯朽和死亡的氣息,濃重得化不開。
斷爪艱難地挪動著腳步,每踩下一步,乾硬的黏土地就騰起一小股嗆人的煙塵。他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喉嚨都像被砂紙摩擦,火燒火燎的痛。他舔了舔乾裂起皮的嘴唇,嚐到的只有鐵鏽般的血腥味。目光所及,大地一片枯槁。曾經豐茂的水草早已化為灰燼,低矮的金合歡樹只剩下扭曲、光禿的枝幹,在熱風中發出嗚咽般的**。一頭野牛的骨架倒在乾涸的河床邊,肋骨被啃得精光,慘白的頭骨空洞地望向天空——那是幾天前部落裡最後一點肉食的來源。
他走到一個淺坑前,那是幾天前部落合力挖掘的水坑,如今只剩下坑底一層黏稠、散發著惡臭的泥漿。幾隻瘦骨嶙峋的鬣狗在遠處徘徊,貪婪而警惕地盯著他,它們的眼神和部落裡某些人一樣,充滿了飢餓的綠光。斷爪蹲下身,用骨刀費力地刮下坑壁上最後一點溼泥,塞進嘴裡。那苦澀、帶著濃重土腥味的泥漿滑過喉嚨,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涼意,卻絲毫緩解不了腹中那團熊熊燃燒、永不滿足的火焰。飢餓,這個無形的惡魔,早已吞噬了所有其他的感覺,只剩下一種啃噬骨髓的空洞和灼燒五臟六腑的絞痛。
他抬起頭,望向遠方地平線。天空依舊死寂,沒有一絲雲彩。雨季遲到了,遲到了太久。部落裡那個最老的、牙齒幾乎掉光的婦人,曾經用枯枝在地上畫出許多道刻痕,代表上一次雨季以來的日子。那些刻痕密密麻麻,連成一片令人絕望的灰白。她渾濁的眼睛望著天空,喃喃著一個詞:“詛咒……” 這個詞像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第二節:長老會的裁決
夜幕像一塊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獸皮,沉重地覆蓋下來。白日裡灼人的熱浪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部落成員們蜷縮在背風的巖壁下,圍著幾堆微弱的篝火。火苗有氣無力地跳躍著,映照著一張張枯槁、深陷、只剩下絕望和麻木的臉。火光在空洞的眼窩裡投下搖曳的陰影,使得那些面孔看起來如同來自地獄的幽魂。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艱難的喘息聲,夾雜著孩童抑制不住的、細若遊絲的嗚咽。
老石喉拄著他那根磨得油亮的羚羊腿骨權杖,緩緩走到人群中央。他是部落的長老,歲月的風霜在他黝黑的面板上刻下了比大地裂紋更深的溝壑。他的左眼在三年前爭奪一個快要乾涸的小水窪時,被敵對部落的石矛刺瞎,如今只剩下一個深陷的黑洞,在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他環視著族人,那僅存的右眼銳利而冰冷,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
“火!” 老石喉的聲音嘶啞低沉,像鈍器刮過岩石。
幾個男人沉默地起身,將早已準備好的、僅存的幾塊乾枯灌木和羚羊油脂投入火堆。火焰猛地躥高了一些,噼啪作響,散發出動物脂肪燃燒時特有的、令人作嘔的焦糊味。這氣味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更添幾分末日般的悽惶。火焰的光亮將人們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巖壁上,如同群魔亂舞。
老石喉從腰間一個陳舊的疣豬皮袋裡,小心翼翼地倒出十二根細小的骨頭。那是羚羊的趾骨,每一根都被仔細打磨過,其中十一根是慘白的原色,只有一根,被赭石粉染成了刺目的暗紅,上面刻著一個螺旋狀的符號——那是部落裡代表“獻祭”的古老印記。
“先祖之靈在上!” 老石喉將權杖重重頓地,沉悶的迴響在死寂的夜裡格外驚心。他腐爛的牙齦因為激動而滲出絲絲黑血,腥氣在空氣中瀰漫。“河床龜裂,水脈斷絕!最後的水蜥蜴,昨日已被掏盡了洞穴!天空拒絕哭泣,大地不再哺育!” 他的獨眼掃過每一個瑟瑟發抖的族人,聲音如同來自深淵,“我們站在滅絕的邊緣!要麼,獻上一個靈魂,平息大地的怒火,換取一線生機!要麼…”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絕望,“整個部落,都將變成鬣狗和禿鷲的糞便,在這片焦土上徹底消失!”
空氣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靜中,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和人們心臟狂跳的咚咚聲。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每個人的脖頸。孩子們驚恐地往母親懷裡鑽,女人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壓抑著即將衝口而出的尖叫。男人們則低下了頭,目光躲閃,不敢去看那些骨頭,更不敢去看彼此的眼睛。
斷爪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身邊。他的伴侶,枯草,正用盡全身力氣將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中。女兒小雀,才剛學會奔跑不久,此刻正睜著一雙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那些跳動的火焰。兒子石牙,雖然只有七八歲,但已經顯露出少年人的輪廓,他單薄的肩胛骨在火光下清晰可見,像一對尚未展開的稚嫩翅膀。石牙的脖頸上,留著一道清晰的月牙形疤痕——那是去年雨季在湖邊被一條小鱷魚襲擊留下的印記。
老石喉枯瘦的手開始劇烈地搖晃那個疣豬皮袋。十二根趾骨在裡面碰撞,發出令人心悸的、咔啦咔啦的脆響。這聲音像是死神的磨刀石,在寂靜的夜裡反覆研磨著每一個人緊繃的神經。
“不…” 枯草發出一聲微弱的、近乎耳語的**,將小雀的臉更深地埋進自己乾癟的胸口。
斷爪的手,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骨刀。粗糙的骨質刀柄硌著他的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痛感,卻讓他混沌的腦子有了一瞬間的清明。他感到喉嚨發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部。他想起了巖壁上新近刻畫的那些圖畫——用赤鐵礦粉描繪的扭曲人形,腹部被誇張地塗成巨大的、深不見底的黑洞。
嘩啦!
老石喉猛地將袋子裡的趾骨傾倒在一塊相對平坦的石板上。十二根骨頭跳躍、翻滾,最終歸於靜止。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釘在那根染成赭紅色的骨頭上。
它靜靜地躺在那裡,暗紅的色澤在火光下如同凝固的鮮血,上面刻著的螺旋符號,像一個獰笑的漩渦。
而它的尖端,不偏不倚,正指向蜷縮在枯草懷中的——小雀。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滯了。
“不——!”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撕裂了死寂。枯草如同被利刃刺中,猛地將小雀死死護在身下,身體爆發出母獸般的狂怒和絕望。她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老石喉,像要噴出火來,“她還是個孩子!她剛會叫阿姆(媽媽)!”
老石喉的獨眼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先祖的選擇。” 他聲音平板,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黎明時分,舉行淨禮。她的血與肉,將喚醒沉睡的大地之靈。” 他揮了揮手,兩個強壯的、同樣面黃肌瘦的男人沉默地向前逼近,他們的眼神空洞,只剩下執行命令的麻木。
斷爪感到一股血氣直衝頭頂。他猛地拔出骨刀,一個箭步擋在枯草和孩子面前,刀刃在跳躍的火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誰敢動她!” 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嘶啞變形。
那兩個男人停下了腳步,眼神中掠過一絲猶豫。老石喉卻再次重重頓了一下權杖,那空洞的黑眼窩轉向斷爪,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迫。“斷爪!你想讓整個部落為你的孩子陪葬嗎?你想讓石牙也活不過下一個日落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斷爪的心上。
斷爪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回頭看向石牙。少年緊抿著嘴唇,臉色慘白,小小的拳頭攥得死死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微微發抖,但眼神卻死死盯著那些趾骨,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混雜著恐懼和憤怒的複雜情緒。他又看向枯草懷中懵懂無知的小雀,那張小臉上還帶著天真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