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弄成這樣,以後,以後怎麼辦?家裡還有媽!”
“沒什麼怎麼辦,家裡頭,媽,我也顧不上她。本來,你是兒子,你給他們養老。我說這話難聽了,不過自古就是這樣的,咱們家破,沒什麼東西,要是有什麼,也都是歸你的,不歸我。他們老了,也是歸你,不歸我。”淑娟面無表情,說了一大段話。
說得仁傑,無言以對,他想,她到底是讀過大學的,口才好。他說不過她!他想,她讀書那些年,他偷偷寄給她的錢;他也見過媽,悄悄寄東西到福州給她;就連他們不成器的爹,也把她大學畢業,穿著學士服的照片擺在床頭櫃上。這些,這些要從何說起……
仁傑最後什麼也沒說,他起身要走。淑娟坐著,抬頭仰望著他。
“那我以後,就不打錢給你了,你男人能養你,你們。”他沒再說別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淑娟沒來得及起身,沒來得及送他。
仁傑夜色裡,走在陌生的馬路上,一輛輛閃著大燈的汽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他的心像被什麼夾住了,跳動不起來,“噗嗤噗嗤”,撒了氣的皮球一樣,越跳,活氣越少。
他在路邊一家快餐店裡,趴了一晚上。
第二天輾轉回到家,已經過了中午。丹紅在鋪子裡,仰在躺椅上打盹兒,聽見動靜,抬了抬眼皮,開口抱怨:“你妹在福州做女大學生呢,有什麼好看的,非去看一眼,看到了,滿意了!”
他聽著,不答言,因為饑腸轆轆,實在餓得說不出話來,去廚房裡找吃的,連口湯水也沒有。
“喲,大學裡沒飯堂給吃飯麼?還讓你餓著回來。你妹這女大學生當得也不怎麼樣!”丹紅扭了扭脖子,轉向另一邊,接著睡。
“你閉嘴,我妹好著呢!”他忽然怒吼。
把丹紅聽得,矇住了,她驚愕轉頭來,盯著他。等反應過來,她從躺椅上跳起來,詐屍一樣,指著仁傑的鼻子:“媽的,你叫誰閉嘴!你再說一遍。”
“叫你閉嘴!臭娘們兒,閉上你的臭嘴。”他紅著眼角,大喊,說出了心裡話。
丹紅沖上前,抬手要扇他耳光,嘴裡罵道:“你進城吃錯藥了!我就說你妹,什麼屁大學生,女大學生都是賣的,你妹也好不到哪兒去!”
被他伸臂隔開,“你媽才賣!臭娘們,今天非打死你!”他簡直跳起來,跳到她面前,一把揪住她發黃的頭發,照著肥臉,掄圓了扇她嘴巴,清脆的聲響,下雨一般。他一直想打她,像今天這樣狠狠打她,打得她說不出話來,閉上嘴,睜不開眼,嘴角流出血,眼圈腫起來,耳朵完全聽不見;用力按在牆上,翻滾在地上,拳打腳踢……
直到二樓上睡午覺的鄭老大跑下來,拉住他,加入到打他的陣營裡,他才落了敗,被人拳打腳踢。鄭家父女把他按在地上打,打得他抱著頭,耳朵撕裂了,熱辣辣淌著血;滿是魚臭和魚鱗的地板上,他趴著,從眼角裡看見,丹紅氣急敗壞地抽了殺魚的刀來,白晃晃的刀刃。他心裡想,會落在哪裡,頭上還是背上。
刀,被鄭老大攥住了把手,沒落下來。隔壁食雜店的老闆進來拉架,聽他們“嘰裡呱啦”說話,他彷彿失聰了,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他在地上躺著,躺著,終於躺到沒了人,自己爬了起來,爬到牆邊,靠著牆。
遠遠看見兒子小水,坐在後門口看他,咧著嘴好像在笑,嘴角亮晶晶一條。
他一直坐到夜幕降臨,弓著腰爬起來,爬了兩次,終於站穩,摸出門去,踉踉蹌蹌走在大榕樹下。
真美店裡生意還是好,接了一個學生團,在前院裡圍坐一圈,玩狼人殺。她覺得有趣,站在一旁圍觀。
忽然七姑走來拉她,墊著腳在她耳邊說話:“小許來了。”
她聽了馬上轉身。
沒想到,他弄成這樣。她把他扶上樓,叫七姑做熱湯面上來。
鎮上小道訊息散佈得比瘟疫還快,她下午聽說了鄭家幹架的事兒,站在阿邦家看牌,盯著牌面,臉上平淡,沒什麼反應。心裡有什麼,她抬手撫了撫心口,當做什麼也沒有。
直到看到他,蹲在她後門口,她才在心底裡覺出一點深刻的意思:鄭家父女真他媽,欺負人!
她給他吃飽,坐在他身邊,拿碘伏替他擦傷口,血呼啦咋的耳朵,她小心翼翼,他一動不動,像那傷口不是他的。
等她一點點都擦好了,他滿頭滿臉,像唱戲的上了妝,一團一塊,五顏六色。
她轉到他面前來看看,沒忍住,笑了!
“好笑麼?”他不敢張大嘴,嘴角也破了。
“好笑!”她靠近來說。
他一把抱住她,把她順勢按到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