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若是親生父親,怎會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打得遍體鱗傷,怎會從未産生過一絲一毫的心疼?
離開江南的前夜,穆畢武拿了棍子和鞭子,把他打得昏厥數次,還將他關在漆黑的柴房裡,不許他再去見謝明夷。
天微微亮時,穆釺珩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皮,用盡一切辦法,還是去跟謝明夷道了別。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只要穆釺珩觸犯到了穆畢武的規矩,必然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而穆畢武幾乎沒有關心過他一次。
但穆釺珩根本不知道穆畢武到底有什麼規矩,大部分時候,他都是挨過打後,才知道穆畢武要求做什麼,不允許做什麼。
“少爺,你長大了以後,老爺卻比之前對你好了,脾氣也溫和了。難道你就沒有絲毫疑惑?有時候,別說是老爺,就算是老奴見了你,都會恍惚,太像了,你太像畢文少爺了!”
“穆家世代單傳,偏偏到你父親這一代,竟然有兩個兒子、一對兄弟——你祖父便令畢武少爺按照穆家傳統,學武學軍事,讓畢文少爺去書院,和那些文人墨客待在一塊。但沒想到,兩個兒子雙雙長大後,畢武少爺輕率魯莽,在一次和敵軍的摩擦中,竟然中計致使幾千鐵騎損失殆盡!而畢文少爺卻在此時中了進士,光耀門楣……”
宋管家一句一句地說,將一個血淋淋的事實聲聲揭露:
“畢文少爺和董家小姐情投意合,婚後如膠似漆,很快董夫人就懷上了你,但是你祖父看出了畢文少爺不光文采斐然,在領軍作戰方面還有自己的見解,由於畢武少爺的失誤,前線先鋒之位空缺,你祖父便讓畢文少爺頂上。”
“畢武少爺因此賦閑在家,漸漸地,他開始嫉妒畢文少爺。畢文少爺大獲全勝的訊息傳來後,他竟讓老奴去準備一碗紅花,準備害你母親落胎!但這件事被你母親識破,未能成功,他便起了別的心思,向已懷胎九月、即將臨盆的你母親說,你父親已死在前線,你母親驚懼之中,生下你後便撒手人寰,而你父親回到家,只看到你母親的棺材。他一夜白頭,於你母親的頭七那天,自刎於你母親墓前……”
“而你祖父知道他做的這些後,也氣得重病,但穆家不能就這樣散了,他一再囑託畢武少爺,一定要將你好好養大後,便溘然長逝。畢武少爺很快將下人都更換一新,以父親弟弟都已去世之名,向朝廷請辭,帶幾個月大的你離開京城,前往江南。”
“穆家軍是畢文少爺一手打造的,當初他與軍士們同吃同住,極得軍心。畢武少爺同樣矇蔽了他們,讓他們繼續忠於自己。但現在穆家軍有難,望少爺一定要救下穆家軍啊!”
落日漸漸隱入雲煙,寂靜的祠堂門口,兩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密密麻麻的痠痛腐蝕著穆釺珩的骨骼,殘酷的事實幾乎要將他的脊骨擊碎。
從小到大,他都只知道,叔叔穆畢文戰死沙場,嬸嬸董惜喬為此殉情。
但他怎麼從未注意到,每到穆畢文的忌日,穆畢武便消失不見,連他最看重的功課檢查都不管了。
就像是在躲著什麼。
穆釺珩少年時,還曾天真地感激穆畢文。
他曾毫不在意地跟旁人說,偷來的浮生半日閑,全靠穆畢文。
巨大的謊言一瞬間被拆穿,穆釺珩幾乎要支撐不住。
他茫然地看向高臺上的牌位,穆畢武、穆畢文,董惜喬,熟悉的、陌生的名字,交集在一起,催促著他接受無情的現實。
夜幕降臨在京城,掌燈時分,燥熱的天終於迎來第一縷涼風。
謝明夷坐在桌前,眼前珍饈琳琅滿目,內心卻焦躁得厲害。
不知是何緣故,他莫名心慌。
六水進來稟報,說陸微雪今夜不會來了。
謝明夷更是煩悶,隨意用了幾道菜,便撤了筷子,獨自回房。
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幾下,他渾身都不舒服,幹脆坐起來,叫道:“來人!”
六水很快趕過來:“公子,可是有什麼吩咐?”
“拿酒來!”
六水猶豫道:“公子,咱們宮裡沒有酒……”
“去別處尋!再廢話,我就罰你了!”
謝明夷將白玉軟枕扔在地上,烏黑的長發搭在肩頭,如軟緞一般,更襯出他嗔怒的神情,任誰看了,都覺又懼又愛。
六水連忙應下,倉促地出去了。
一炷香時間過去,一個內侍抱著一隻青瓷酒壺回來了,頭戴高帽,身穿綠衣,頭垂得很低。
他幫謝明夷倒上酒後,便退至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