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諸位同行討論的問題合該是商業價值、利益交換。
至少這次沒有選址在藝術館附近, 顏洛君不用強迫自己喝下味道詭異的咖啡,也不用走進美術館隨機面對自己已經記不清的系列作品並做出義務講解。她對介紹自己的作品並不是很在行,往往偏正式的展品介紹短短一段話得想好幾天。
鬱書到得比她早, 選了靠窗的位置。陽光從古典風窗簾的縫隙裡透進來,將木質桌面切割為兩半。顏洛君走進陰影裡, 眼睫一半被映成淺金色, 又往後退了一點。
“來了。”鬱書抬頭對著她微笑。
顏洛君瞥見她合上書頁, 空氣中的微塵隨之飛舞, 卻透著難得的寧靜感。店裡在放一支曲調悠揚的曲子, 鬱書伸手拉上老式的絲絨簾布, 將人來人往的嘈雜都隔絕在外。
她總是給人柔和寧靜的感覺。從她的影子裡顏洛君看見自己的母親。但鬱書和顏凝又不太像, 顏凝身上的鋒芒感會更強,顏洛君看過她的身影出現在媒體報道上,晚宴裡她將自己打扮得華貴雍容, 燙過的卷發盤在頭話時翡翠的耳墜子輕輕晃動。
但鬱書的氣質並無太多稜角, 她與顏洛君交談時也更像是不急不緩的引導者。哪怕前一天顏洛君剛稱贊過她的展覽, 得到的也只是淡淡的一句謬贊。顏洛君還將商業互誇那一套下意識搬過來時, 鬱書已經將這事兒一筆帶了過去。
簡而言之比她老練得多也深沉得多。
來之前顏洛君莫名有種小學被班主任檢查作業的感覺, 事實上她昨天已經完成了草圖的疊代, 甲方催稿子也不是這麼個催法。估摸著鬱書只是想和她聊聊天……顯然她們還沒有熟到這個程度, 顏洛君一度試圖將工作和私人生活分得很開, 後來證明這不可能做到。
鬱書問過她作品的設計思路,顏洛君帶了ipad,正準備將檔案傳給她, 鬱書卻擺手說不用。
“你還沒有定稿,是嗎?”
“是的。”顏洛君如實道。
“那我期待最終的成品就好了, ”鬱書笑了笑,“我不希望你被我的思路影響,很多時候定製化的需求會給藝術家很大的限制,最後做出來的東西往往千篇一律,也或許由於一些原因無法正常展出。但我想,你會有自己想做出的東西。”
她推過店員送來的咖啡,表面的拉花做成鬱金香的形狀。最近兩年江市綠化帶很流行種這種花,來來回回換過好幾種色彩搭配,初春之時色彩似乎很是吵鬧。顏洛君揭開一旁方糖的罐子,若有所思。
“沒事的,”鬱書補充了句,“距離交付日期還有一段時間,你如果有問題可以隨時找我聊。當然,只是想分享最近的靈感、見聞,我也會很樂意。”
“冒昧請問一下,”顏洛君忍不住道,“您似乎……並不只是將我當作合作者?我是指,您對其他正在合作的藝術家……”
雖然加了字首但還是太冒昧了,顏洛君沒說完,鬱書瞭然地笑笑:“誠然,我喜歡和年輕的藝術家聊天。並且我接觸的華國藝術家不太多,作品麼,我個人的感覺是,帶著學院枷鎖的稍微有一些多。”
“當然只是個人的主觀感受,並不是什麼用以批判區分的教條,”她繼續道,“你的作品風格很有記憶點,最初讓我耳目一新的呢,也是上一次與你一起看的那幾件作品。”
那幾件……神話題材的。
這類題材似乎很容易被做成封建的鬼神之說,顏洛君在設計的時候試圖找到它們與現代文化的共通點——雖然聽上去很像政治性的東西,但最終呈現的效果卻完全不同。神話說到底是産生之時的一種寄託,現代人或許難以理解不同生産力背景下的心境,但某些底層的存在是能夠遷移,或者說從未改變的。
她喜歡從舊物中尋找新的可能性。盡管最後返回的結果仍舊是舊有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基於現代語境的新詮釋。
“當然,你既然這樣問了,那麼肯定不止這個原因,”鬱書看出她眼中的探究,沒做隱瞞,“你的母親也姓顏,名字麼,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中文裡應當是‘寧’這個音?”
“我很欣賞她的作品,但你知道,我們的領域重合的地方並不多,”她說,“在開幕式上遇見過幾次的交情,只可惜我沒做過畫展的策劃,和她沒有過正式的合作。”
果然如此。
換做幾年前顏洛君會覺得這或多或少有些不公正,但如今她已經能夠安然接受,畢竟既然稱為行業,那麼歸根到底諸位同行討論的問題合該是商業價值、利益交換,而非藝術本身。
正如這個行業的學術圈子裡關注的亦是人脈與資源。很多時候她懷疑藝術家真的需要一份很高的學歷嗎?在拋掉枯燥冗雜的理論、可供互換的資源和所謂的名校光環之後。
學院派的風格早在數百年前已經不再流行,鬱書說得很對,那些千篇一律的、僵硬的線條構造,很難讓人將一幅特定的作品和它的模仿者、偽造者中區分開來。
直到現在藝術史學家們仍舊在用畫布上的簽名判斷一幅畫究竟出自誰手,但簽名並非永遠正確,大有名氣的藝術家簽名之下,畫面內容可能出自某位籍籍無名的學徒,或是數位籍籍無名的學徒,從屬於這一工作室。極小的機率揭開畫布一角,能窺見另一幅從未見過天日之作。
所以她需要留下不一樣的東西,哪怕當代藝術很多時候猶如擺在家裡以供觀賞的花瓶。但許多至今流傳於世上的作品不也是贊助人定製嗎?很多時候沒有太多意義可供追尋,說到底不過幾句空談。
“但願您應當並不是希望透過我與顏凝女士熟悉起來,”顏洛君聳了聳肩,“我和她行業內的交集不多,幫不上牽線搭橋的什麼忙。”
“你不是那樣想的,對嗎?”鬱書一副早已看穿一切的神色,“我想,這個行為與你留在國內的本意相悖。”
她如果希望藉助母親的名望,大可不必在國內單打獨鬥。但顏洛君還是留在國內,不僅是因為行業本身,也有著別的考量。
她曾經的確、非常不希望和上一輩扯上事業的關系,如今卻說不準。好在顏凝一直並不幹涉她的決定,給予她足夠的自由發展空間,她試錯的成本也很低。
“還有問題嗎?”見顏洛君搖頭,鬱書微笑與她道別,“那麼,過兩天我會回法國,後續有問題隨時聯系。希望合作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