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父老行個方便。”
開口的那人溫聲細語,呢料制服在秋陽下泛著靛青。
他腰間露出的槍把輕晃,晃得長衫客眼皮直跳——這哪是跑堂的,分明是官家當差的做派。
他掂了掂重量,心下早已猜了七分,手指一撚,緞面下銀元白燦燦地泛著冷光。
二十枚整,抵得上碼頭苦力半年的嚼穀。
他的神色瞬間變了,嘴角上揚了一寸,眼睛裡閃過一絲貪婪的光。但很快,他又壓下表情,“給錢也不行啊,現在可不是過去了!就算是官家辦事,也不能隨便攔路吧!”
戴玳瑁圓鏡的後生突然扯住他衣角,壓低聲音勸道,“大哥,見好就收吧……“
他眼珠子往江面急轉,長衫客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不遠處,一艘輪船破江霧而來。灰呢軍裝的衛兵們釘子似的紮在陰影裡,刺刀穗子垂著猩紅流蘇,槍柄在早秋陽光下泛著森冷的寒意。
”今天季司令護送宋女士來漢……”,後生從牙縫裡擠出半句,話音未落就被江輪汽笛吞沒。
長衫男人的膝蓋發軟,懷裡的銀元突然燙得像燒紅的炭。
他想起北平茶樓裡聽過的傳聞:
乙醜年開春,還是參謀長的季三爺,在都督府宴客。酒過三巡時軍靴碾碎檀木太師椅,生生折斷了那位土皇帝的脊樑,自此,南北商路改弦更張。
為著青天白日旗能插穩武昌城頭,硬是把生父填進了漢暘鐵廠的煉鋼爐。
當各界捧著黃緞賀幛湧向都督府時,他卻把嫡系化作百十柄薄刃刀,悄沒聲地縫進了北伐軍的灰布綁腿裡。傳言有誇大和變形成分,部分為真。
他原以為只當是尋常人家的嫁娶,哪曾想到牽扯到這等人物。
方才,自己幾聲吆喝哪是在討公道,分明是往槍膛裡灌火藥。
這樣一想,他後頸汗毛根根倒豎,寒意順著脊椎蛇行而上,生生把挺直的脊樑骨抽去三節。
長衫客不再多言,連忙低頭,把二十枚袁大頭胡亂收進懷裡,訕訕地往後縮了幾步,嗶嘰布料猝然繃緊——
他兒子攥著半塊桃酥直指江心,“爸爸,大輪船!”
他本就心煩意亂,頓時拽了兒子一把,低喝道,“嚎喪呢!”
小男孩被拽得踉蹌了一步,頓時眼眶一紅,嘴一癟,嚎啕大哭,“爸爸!”
啪!
一聲脆響,男人狠狠在兒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惱火道:“再哭就叫叫花子給你帶走!”
他轉頭又滿臉歉意地對小眼鏡笑笑:“孩子不懂事,叫你見笑了。”
說罷,又壓低了聲音,話鋒一轉:“我有個侄子在北京政府當差,偶爾聽到些內部訊息,據說總理之前為季家軍頭痛得很。難怪這幾年銷聲匿跡了,原來是這位季司令臥薪嘗膽,私下聯絡了革命黨?”
“欸……”小眼鏡似乎有些自豪,他推了推鼻樑上的鏡架,偏頭看向燈火通明的大飯店,“這就是季司令的本事了,能叫咱們知道?”
這穿長衫的便縮著脖子,牽著自己兒子鵪鶉似地退出了人群。
江風卷動著,輪船越發近了。
有人登高撒花,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國軍進城了!”
“革命黨的人到了!”
“宋女士來了!”
兩人終於下了船,眼前卻被人群堵得水洩不通。
他們人流邊緣,一個毛頭小子嬉皮笑臉地亂竄,一頭撞進季綾的懷裡。
周柏梧連連摟住她,沖那小孩喝道,“看著些!沒長眼吶?”
季綾笑了笑,“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