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中秋了,往年在此之前,這青門沿海都有大大小小數次的颶風海潮來襲過了。只今年那風雨卻沒往年頻繁,恰逢中秋之時,風雨肆虐了一夜,第二日便雲散雨霽了。衙門裡接各裡正來報,說是海潮未漫,只一些地勢較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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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了雨水至小腿,掀飛了一些廬舍的屋瓦草棚。又報坍塌了幾個豬圈,壓死了十來頭豬,傷了個豬倌,此外別無人員傷亡。又說百姓俱稱這新來的楊知縣是個福星,他一到任,連這天公都知作美。
楊煥喜孜孜回了後衙,把得來的訊息跟許適容一一報來,那“福星論”更是大加渲染了一番。許適容沒理,只一疊聲催促了他自己帶人去探個究竟。楊煥無奈,只得數點了衙役,和那縣丞一道出行巡視了,直到晚間才回來,面色卻是有些難看。許適容追問了幾句,這才破口大罵道:“奶奶的,幸而聽了你的,自己下去看了下。什麼壓死了十來頭豬,明明是刮榻了不少屋子,壓死了十來口人,傷了幾十。奶奶的,還蒙我說什麼福星,都是那裡正自己信口胡謅的。明日便抓了過來打板子!”
許適容見他氣得不行,一邊上前幫他脫了有些沾染了泥水的官服,一邊道:“有喜聽好話的上官,就有拿好話欺瞞上官的下人。你起先聽了那好話,不也是沾沾自喜嗎?想是他們也是用應付從前那知縣的手段來應付你的。如今既是知道了實情,明日好生撫恤下那些損屋死了人的。再稍微教訓下那些人,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自然就不敢再欺瞞了。”
楊煥啞口無言,唔唔了兩聲,面上稍稍帶了羞慚之色。頓了下,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從自己衣襟裡摸出了封信,笑嘻嘻道:“京裡來的家書,我爹誇我了。”說著急忙遞到了她面前。
許適容接了過來,拿出了信看了下。果然是楊太尉寫來的。先說家中諸人都是安好,叫勿掛念;再說朝堂之上已是得知通州府沿海各縣修築海堤之事,皇帝已是準了淮南漕運張大人和陸通判的上書,雖國庫緊張,也命戶部撥錢三十萬貫下去,行文與銀錢不日應到;又提了上月,那原居於甘涼一帶臣屬大宋的黨項人突地自立了西夏國,首領元昊自稱皇帝,調集了十萬軍馬侵襲延州,挑釁朝廷。群臣分為攻和兩派,吵成一團,看楊太尉字裡行間,似是舉棋不定地。洋洋灑灑數頁紙,最後不過輕描淡一句,說陸通判給皇上的上書中好生誇贊了楊煥一番,得知他甚得民心,未給皇上和自己丟臉,心中頗為欣慰,勉勵戒驕戒躁,更需奮發報效朝廷雲雲。
許適容看完了信,猶在沉吟,邊上楊煥卻是不停催促道:“怎樣,看到了吧?”
許適容抬頭看他一眼,見他絲毫不提他爹信中提到的另兩件家國大事,只牢牢盯著最後一句稱贊他的話,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正想罵他一句沒出息,卻又聽他笑嘻嘻道:“嬌娘,這可是我自打記事起,我爹第一次誇我!”
許適容一怔,見他滿臉笑容,連眼睛也是亮得似是夜空上的星子,心中突地一陣發酸,遂掩飾了笑道:“果然呢。我也看到了。你爹確實在誇你。往後你再學好些,給他長臉,他必定更歡喜。”
她話沒說完,卻是驚叫一聲。原來竟是被楊煥一下抱住了腰,淩空打轉起來了。沒轉兩圈,許適容便是頭暈腦脹起來,只得閉上了眼,緊緊抱住了他肩頭,不敢鬆手。被轉了十來圈,那楊煥才放了她下來,叭一口親在了她臉頰,笑嘻嘻道:“也給娘子長臉!”說完卻是晃了幾下,咕咚一聲便坐到了地上,原來連他自個也是被轉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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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適容待自己那陣子暈眩過去了,見他仍坐在那裡,兩手支著地。強忍住了笑,過去牽他手給扯了起來。見他靴履和和那褲腳上也都是一片泥濘了,便推了過去叫洗澡了,這才一道去吃了晚飯。
州裡關於修築海塘的公文果然沒幾日便下來了,張貼到了縣衙的大門口,引來無數縣民圍著觀看,個個喜笑顏開的。整個青門縣也不到萬戶,不過幾日功夫,就有幾千人報名自願做那修堤的民夫,便是白發老叟和黃口小兒也是來了無數,擠在中間,只都被勸退了回去。縣衙裡一幹人忙得滿頭大汗,幹脆搬到了門口登記造冊。那木縣丞也是個有心的,特意又去請了幾個參與過修築堤壩,富有經驗的老人來充作指導。
縣衙外面籌備得是風生水起,縣衙裡面的楊煥卻是氣得火冒三丈,不住罵娘。原來那楊太尉的家書中明明提到戶部是撥了三十萬錢下來的,到了他手上,卻只剩下了五萬,除了鄰縣同樣各自分去五萬,這剩下的半拉子十五萬也不知跑哪裡去了。沒兩日收到了陸通判的來信,一是叮囑了他一些關於修堤的注意事項,二卻是特意提了下此事。說是那錢自戶部下來,經由路、州一道道關卡,逐個伸手撈點,如今剩一半,還算是好的了。又說這也是個不成文的官場規矩了,信中唏噓了一番,最後說那缺口也就只能靠下面自己想法子了。
青門縣內沿海境線,據那縣志記載約八十餘裡,除去山體,需修海塘實長五十餘裡,算不上是小工程。據縣裡那老人講,這道老塘當年初修之時,本也是按了條石塘來預算的,只最後卻修成了夾雜著木樁碎石的草泥塘。個中緣由,當地百姓自是清楚,只也是無可奈何。這草泥塘抵禦平日的潮漲還算勉強,逢了颶風大潮,哪裡還經受得住,自是被沖得支離破碎,水漫田舍。後來雖也修補過幾次,只都是修補下那被沖垮的段口,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地,眼見是愈發殘破不堪的了。
“粗粗估算了下,若修成牢固的條石塘,至少需得十萬貫錢,如今只得五萬,還少一半。”
木縣丞噼裡啪啦打了一通算盤,這才小心翼翼道。
楊煥聽罷,一語不發,氣哼哼回了後衙,找到了正在院子裡的許適容,大罵了一通那些把手伸向修堤撥款的貪官,末了叫她拿出了前次因了徐大虎一案從徐家人那裡得來的金幣,數點了下,叮一聲將手上最後一枚拋回了那匣子裡,皺眉道:“只這些,也頂不了大用。早知道前次就再敲多些了!”頓了下,又惡狠狠道:“不管了,趁了秋時,先早些開工修了,修一段是一段。到時真沒轍了,小爺我就鬧到通州府裡去,鬧得那些吃了進去的都給我吐回來!大不了戳到金鑾殿前,大家夥一拍兩散!”
許適容見他為為錢愁煩,這倒是生平第一次。若是小數目,自家出了便罷了,只這五萬貫卻有些棘手。當朝最高宰相樞密使的月錢不計另些絹炭鹽茶等補貼的話,也不過三百貫,自己手上也是拿不出這許多錢,一時想不出什麼好主意,只得拿好話慢慢勸他。待楊煥慢慢消了火氣,正要再往前衙去,突見響兒幾乎是蹦著進了院子,喜笑顏開地道:“大人夫人,衙門口裡好熱鬧。鄉親們知道了修海塘的錢不夠,都過來說要捐錢呢。”
許適容和楊煥對望一眼,兩人急忙趕到了前衙,果然見那裡竟又是吵嚷一片,聚滿了聞訊而來的鄉民。瞧見楊煥出來了,呼啦啦一下圍了過來。一個六七十歲,衣服甚是破舊的老漢被人扶著,顫巍巍跪了下去道:“楊大人,老漢聽聞海塘修築銀錢短缺,特意趕了過來。老漢我今年虛長六十又五,祖輩在此居住。海水潮湧倒灌,漂沒廬舍農田,不計其數。猶記得天聖二年七月初一
42 四十二章>>(第13頁),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海潮沖破塘壩,漂沒全縣,一千兩百家盡葬魚腹,我一家八口人,一下去了六口,只剩一個孫子。如今雖是十數年已過,只老漢每每想起此事,仍是痛不欲生。從前縣大人不顧民生,我等俱是無可奈何。如今老天開眼,竟是派來了楊大人這樣的好官,做主為民修築海塘。這樣的造福萬民之事,萬萬不能因了銀錢短缺所阻!老漢我家貧無多積蓄,這兩貫錢,是我多年省吃儉用攢下來的,本是要給孫兒娶親所用。如今全都捐了出來修建海塘,便是隻夠添一塊條石,也是老漢我的一份心意!”說著又拉了邊上一個看起來有些憨厚的年輕人道,“這是我孫子瓠子,老漢我自己腿腳不便,修不了海塘,我這孫子卻是有一把力氣,這就叫他去出勞力!”
這老漢話說完,後面的一幹鄉民更是群情激動,俱是應聲附和,紛紛從自己身上摸錢出來,都說要出錢出力。
許適容心中實在是被震動,看了眼身邊的楊煥,見他面上神情更是激動,眼睛都似有些紅了,大聲道:“鄉親們放心,我楊煥在此對天發誓,修不成海塘,我……我……”停了下,又頓腳嚷道,“我楊家十八代祖宗都是孬種!”
許適容想起他上回被鄉民們送去通州府時,還只是拿自己的姓倒寫來發願,這回居然連十八代祖宗也搬了出來賭咒,急忙扯了下他袖子,意思是叫收斂著些。楊煥回頭,不耐煩地橫了她一眼,這才又大手一揮道:“鄉親們的心意,這就領下了。大家只管放心,你們捐出的每一個錢都會用到海塘之上,絕不會被人油水了去!”說完對著邊上正有些發呆的木縣丞和另幾個小吏衙役發狠了道:“都給我眼睛緊著點,誰要起了歪心思敢動這塊錢,被知道了,小爺我當場就剁了他手!”
木縣丞一怔,還沒開口表態,便聽那捕頭張大道:“大人放心。我們從前裡雖也做過些見不得人的事,只都是這青門縣土生土長的。大人一心為民,我等若是連這錢也敢起歪腦筋,那便當真不是人生養的了!我這就回去,叫我家那婆娘捐錢。只她有名的摳門,我也不敢要多……”
他話沒說完,便見一個婦人分開了眾人,氣吼吼到了張大跟前,一把扭住了他耳朵破口罵道:“你個窩囊廢!當著別人面竟也這樣編派我!原來平日裡我面前的那小心都是作出來哄我的!我要不摳門,家裡那幾個錢還不都被你拿去賭掉了!”
張大被罵,卻是不敢回嘴,只小聲陪著不是。眾人見狀,俱是鬨堂大笑起來。許適容亦是忍俊不禁。那婦人看了一眼她,這才松開了揪著自家丈夫耳朵的手,笑眯眯到了許適容跟前跪下,從自己衣袖裡摸出一包錢道:“叫夫人見笑了。我今日過來,就是得了訊息來捐錢的。海塘不修好,潮湧一來,莫說是錢,便是人命指不定都沒了。我雖是無知村婦,只這道理還是曉得的。”
許適容敬佩這婦人的幹練知理,急忙扶了她起來,連聲感謝。那張大摸著自己耳朵,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眾人見狀,那身邊帶了錢的,自是過來紛紛捐錢,沒帶的,也都匆匆回家去取了。木縣丞既是緩過神來了,不用吩咐,已是叫人排起了隊,又叫文書過來一一記賬登記入冊,一是防止被人順手摸去,二是說日後要將這捐錢的名冊刻碑立在海塘之上,供後人觀瞻為榮。
那聞訊來捐錢的鄉民絡繹不絕。雖都手頭不寬裕,只你五十我一百的,如此兩三日下來,捐錢的人才漸漸少了,收到的大錢竟也裝了十來個籮筐,總計約有一百萬大錢,合一千多貫,都與那州府裡下撥的五萬貫一道被封入了縣衙銀倉。
楊煥這幾日因都忙著籌備那修海塘的事情,白日裡也不大見得到,只晚上才回後衙。這日卻是晌午後便回來了
42 四十二章>>(第23頁),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瞧著兩眼亂轉,便是有事的樣子。果然沒等許適容開口,他便笑嘻嘻道:“明日我生辰,邀本縣的大戶們過去蜘蛛樓吃酒。”
許適容一怔,奇道:“明日當真你生辰?這般匆忙,都不知道備什麼禮給你慶賀了。”
楊煥哈哈一笑,湊到了她耳邊,嘰裡咕嚕說了一通。
許適容起先是有些驚訝,只越聽到後面,卻是越覺好笑,忍不住搖頭道:“他們這些人雖是不識大體了些,只你這法子,也是不大厚道……”
楊煥哼了一聲道:“我初來這裡之時,那陳老爺在蜘蛛樓裡做東請我,邊上陪了十來個,都是本縣數得上的富戶。席間說起買來那兩個雙生的小娘,就花了五百貫,個個都有錢的緊。如今要修海塘了,保的也是他們的田舍。那日你也見到了,連那窮老漢都舍了自己孫子娶媳婦的錢,他們竟是一個銅板也沒出!他們既是裝聾作啞,小爺我就發發善心,給他們個行善的機會。”
許適容忍住了笑,伸出手指頭狠狠點了下楊煥額頭,這才正色道:“修海塘的錢雖說還不夠。只這捐錢,講的便是一個心甘情願,你千萬莫要攤手強要,那便落人口實了。”
楊煥額頭被她戳了,心中卻是吃了蜜般甜,趁機一把捉住了她手,摸個不停道:“娘子放心。我不用攤手,他們自也會乖乖送錢上門。”
許適容手心被他摸得有些發癢,噗嗤笑了下剛抽了回來,又被他扯去了道:“明日既是我生辰,娘子總該賞個香吻獎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