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很小,兩邊屋頂傾斜的角度很大,只有從門口到小窗的這一小塊地方能夠站人,被擺下鐵架床後根本放不下桌椅,成人只有彎下腰才能側著走到視窗,還得當心別撞上掛在天花板中央的電燈泡。
媽媽比爸爸還高,但大部分時候,她都駝著背,我很少見到她站直的樣子。從前我不明白,但是現在,站在這個逼仄的閣樓裡,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腦袋撞到屋頂很疼,爸爸的巴掌和踢腳也很疼,第一次被關進這裡的媽媽,腦子裡會想什麼呢?
我想,如果不讓自己變傻變瘋,媽媽是沒法活下去的。
我把羊奶蛋羹放在媽媽床尾的黑色小木桌上,這是除了床和馬桶以外這個地方唯一的傢俱。木桌的一隻腳缺了一塊,露出了裡面木頭原本的顏色,那是昨天晚上被爸爸那一腳踹飛出去磕到地上的結果。
桌上還放著一個小碗,碗裡是一些肉碎,我想起那是媽媽昨天的晚飯,原本早上奶奶應該會來收走,但姑姑來了,她就忘了。
媽媽把自己的晚飯留下來餵了貓。
可能是雞蛋羹的味道太香,原本已經跑開了的小貓也重新跑回了視窗,鑽進欄杆,踩著床架走到媽媽的身邊,身體向前趴,脖子伸長,盯著正在冒著熱氣的碗口一動不動。
媽媽摸了下小貓的腦袋,再望向我。我做了一個沒關系的手勢,於是她挖了一大勺蛋羹,吹涼一些後放進小碗,把小碗放到小貓面前。
小貓先是湊近聞了聞,然後便飛快地啃了起來,吃得狼吞虎嚥,一邊吃著還一邊喵嗚喵嗚地叫著,一幅享受的模樣。
媽媽的笑容又出現了,媽媽的眼睛和我的一樣,都是很黑很黑的顏色,但媽媽的眼睛比我的大,我在裡面看見了小貓的倒影,然後,是我的影子。
媽媽對我招招手,示意我也坐過來。小貓大概也知道我不是壞人,一點也不怕我了,甚至主動抬起腦袋去碰我的手,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於是我也笑了,一下一下地摸著小貓的毛,心裡突然湧起一股暖流,雖然陽光已經消失,我卻不再覺得這地方陰冷。
媽媽抱住了我,纏著繃帶的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撫摸我的頭發。
我問媽媽這小貓是哪裡來的,媽媽說,三天前她發現窗外有貓叫,就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她挑了一片肉出去,小貓很快就竄出來,一口吞掉了肉。她再丟,小貓再吃,再丟,再吃,每丟一次,小貓就離閣樓近一點,等到媽媽碗裡的肉全都進了小貓肚子,她們也就自然而然地變成朋友了。
這是隻綠色眼睛的小貓,渾身都是雪白雪白的,毛有點長,炸開來時簡直像朵蒲公英。小貓吃完了蛋羹,舒服地伸了個懶腰,然後爬到了媽媽的腿上,把身體盤成一個圓球,就這樣睡了起來。
村裡也有人養貓,但那些大貓都不怎麼理我,這還是我頭一次離一隻貓這麼近。
我很喜歡它,問媽媽有沒有給它起個名字,媽媽突然沉默了,然後搖搖頭,用很認真的眼神看我。
我被她看得有些心慌,然後聽見她說:“名字是一種羈絆,也是一份責任,如果沒有下定決心長久相伴,就不要隨便取名。”
媽媽的聲音很輕,語氣和她念詩時有些像,更像是上課時的李老師,讓人一字不落地聽進去,記在心裡。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貓在這時翻了個身,露出了雪白的肚皮。
我摸著它柔軟的肚子,心裡突然很不是滋味。
我不知道媽媽真正的名字。我只知道她姓越,平時大家都叫她小紅,但這不是媽媽的真名,奶奶說,是因為她來到這裡時身上穿了一件紅色的襯衫。
媽媽從來不肯告訴我她的真名,也從來不喊我的大名,只叫我囡囡。
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叫王盼仔,仔,也就是男孩的意思。
盼仔和小紅,都是隨便的名字,我都不喜歡。
如果是媽媽給我取名,她會讓我叫什麼呢?我一時猜不出來,但我想,一定不是姓王。
等我長大了,我要給自己換個名字,跟媽媽姓。
我會用那個新的名字,在一個新的地方,認識很多新的朋友,活出和現在完全不同的人生。
會有這麼一天嗎?
我很期待,可我期待的事情從來沒有實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