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敘與父親日夜相處,深知父親絕不可能有此意向,執行副總裁兼董事長秘書周開齊也確認,從無這份意向書的存在。
但兩周以來,公司大多數高管態度不明,只有莊敘父親最親密的下屬周開齊,以及在公司任財務官的叔叔莊智忠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三人謹慎篩選後,聘請周律師,與韓邈對簿公堂。
此時,莊敘剛開啟大學的最後一個學年,他主修生物醫學工程,輔修計算機,正值畢業之際,壓力本便繁重,還未從父親驟逝的悲痛中抽離,已要提起新的精神,投入公司控制權的爭奪中去。重壓重重,難以同旁人說。
坐上車後,雨像細粉一樣篩下,將車窗蒙上霧氣。不遠處,地標建築大鐘的鐘聲慢悠悠飄蕩著,六點鐘了。
車裡的幾人短短討論了幾句莊敘父親那份意向書,便安靜下來。
他們先送莊敘回家。
莊敘的家住在市區的舊別墅區,小區植被茂密,綠意森森,由於年代實在久遠,物業和幫傭常清理不到位的石階角落裡,長出許多苔蘚和黴斑。
莊敘下了車,沒有撐傘,聞見空氣中黴菌和植物混雜在一起的味道。家中幫傭已經開啟門,站在門邊等著他。濕氣好像有形狀,從霧濛濛的臺階浸進他家裡。
客廳一盞燈都沒有開。屋裡陰沉沉的,父親遺像前方的香爐裡,插著三支即將燃盡的細香,白煙之中若隱若現的火點,是房裡唯一的光源。
母親仍未接受父親的離世,兩周來幾乎未曾開口,公司也沒有去過。莊敘走近,見她又穿一身黑衣,垂頭坐在沙發一側。衣袖遮過她的腕,露出一半手背,瘦得青筋凸起。無名指的婚戒像只被孩童丟棄的幹癟氣球,掛在冬季幹枯的細枝上。
莊敘走過去,陪她坐著,問她餓不餓,想吃飯嗎。
母親搖搖頭,莊敘又等了一會兒,替父親充當一家之主,替母親做了決定,牽起她,去了飯廳。
晚餐過後,莊敘回書房,完成需要提交的課業。這本是父親工作的房間,有一整面牆的書架。不同的格中,放滿被翻舊了的生物與醫藥學著作,各類期刊,也有莊敘小時候的科學啟蒙繪本。
書桌很大,兩米多長,擺了三臺電腦,圍著幾幅父母和莊敘在實驗室的合照,分別是莊敘三歲,八歲,十五歲,十九歲時拍的。
照片畫素由低變高,實驗室由小變大、變新,莊敘的父親也從一名青澀的實驗員,成為了風頭正勁的醫藥科技集團的董事長。不變的是每一張照片裡,父母看莊敘的眼神總是充滿慈愛,無一不提醒莊敘,在不久前,他的家庭曾多麼幸福。
父親逝世的兩周以來,莊敘並不是沒有過瀕臨崩潰的軟弱時刻。
他想了好幾次,想將這些溫馨的家庭合照收起,以免去不合時宜的觸景生情,免去他隨時會産生的無用的脆弱。
他其實和母親一樣想念父親,有時一睜眼,錯覺父親還健在,便在房裡等待,希望父親能夠敲開他的房門,與他討論他的學業,和他講講理想中生物醫療未來。
莊敘和母親一樣想念他們還未破碎時的家庭。
但思念是沒有用的,痛苦無用,他有太多事亟待完成——父親的遺志,家庭與公司的責任沉沉地壓在他的肩上,花費漫長的珍貴時間去懷念已經消逝的幸福,只是徒勞無益。
因此沒有收起相框,莊敘決定對自己再冷酷些,不逃避每一種會帶給他痛苦的情緒,以此變得更堅固。
完成教授佈置的課業之後,他看了一本父親生前在看的期刊,正準備讀最後一篇就休息的時候,手機忽然之間亮起來。
莊敘的手機鎖屏是天氣與時間,背景是系統預設的地球。在十九攝氏度、以及中雨圖示的下方,夜晚的深色地球之上,多了一條來自未知聯系人的訊息。
他拿起手機,點開來看,這是李善情發給他的第一條訊息。
與往後兩人之間每一次的交談、簡訊往來一樣,李善情永遠自說自話,絲毫不看人的臉色:“原來你就是莊敘,我在新聞裡見了很多次你的名字,沒怎麼見過你的照片。你長得很帥啊,不愛拍照嗎?”
這條簡訊莫名其妙,又無禮至極,莊敘有些不悅,回複:“你是?”
“我們下午見過的,你猜猜我是誰。”
莊敘提問時,心中已經有所猜測,看見此資訊,更十分確定對方的身份。想起下午對方那個令他不適的眼神,和一看便嬌生慣養的模樣,懶得與對方廢話,沒有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