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入住還魂街37) 方青不能動彈,哪……
方青不能動彈, 哪怕一根手指。他?仰躺在病床上,還?沒有到該起?床的時間,護工還?沒有來。病房內的窗簾沒被拉開, 遮光性不錯,在黑暗中方青看不到現在是?幾點了,藥效過去之後, 他?再也沒有睡著, 就這?麼直僵僵地躺著。
症狀來得很突然,但也並非無跡可?尋。大約一禮拜前,他?就感到自?己很難開口?說話, 梁丕在和他?瞎聊的時候, 按照往常的狀態, 他?都會和病友搭腔說上一兩句。方青想說話,他?的面部表情也顯示著他?準備說點什麼, 然而梁丕只看到方青的面部扭曲在了一起?, 方青的兩片嘴唇像用看不見的絲線交錯著縫了起?來, 不管他?怎麼努力, 都無法讓嘴張開來。
梁丕問方青是?不是?說不了話。方青點了點頭,這?個動作他?倒是?可?以做到。房間角落裡的羅業看著他?, 眼睛裡沒什麼情緒, 方青忽然感到自?己非常難過,他?想讓羅業走過來陪他?坐一會兒,只要一會兒,兩個人無需說話。
方青沒有辦法聊天,梁丕就開啟了電視機,兩個人不再浪費時間在這?上面。方青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掀開一個角,邀請讓羅業走過來。
羅業還?是?沒有動, 方青沒有辦法,只好也把?注意力放在電視機上,梁丕按著遙控器切換頻道,跳了好幾個,都沒找他?想看的,最後又返回到了諜戰片。方青看到特?務正在用電報機發電報,心裡沒有任何想法,單純地意識到這?個畫面,僅此而已。
過了一會兒,他?感到自?己的手有種火燒一般的灼熱,那肯定是?一種痛感,方青想到,這?種痛感是?一件好事,說明羅業過來了,他?扭過頭,發現羅業和他?一樣坐在了病床上,把?腿伸進被子底下,羅業的左手搭在他?的右手的手背上,所?以方青才覺得疼痛。
羅業沒有問方青為什麼不說話,方青覺得這?個問題羅業永遠都不會去問,因為他?自?己就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用語言表達對他?來說很困難,除非他?不得不和人交流。讓羅業主動流暢地進行社?交,這?種強求就像要求方青學習了拉丁文,然後用拉丁文跟人聊天一樣。
最開始方青只是?覺得羅業存在,過了幾天羅業從房間的角落裡出現,起?初只是?站著,冷漠地注視著病房內的所?有人,看著方青隔壁床的病友大小便失禁,看著另一床的病友在半夜大呼小叫。他?的表情有未有過變化。
方青當然知道羅業在密室中的生命早已經結束,就算程真?告訴他?,羅業透過宏願從那個密室脫離,他?也接觸不到現實世界,更?何況羅業只是?密室編造出的一種讓他?沉湎其中的困境。而病房中的羅業只不過是?方青産生的幻覺,不代表任何可?能,僅僅意味著他?的病情又加重?了。
方青不能當著醫生護士的面,甚至於當著病友的面和羅業交流,這?樣他?的異狀就會被發現,他?會被開更?多的藥物,吃完這?些藥後羅業就會消失,他?僅有的安慰就這?樣被藥物和注射針劑奪走,他?的人生還?有什麼期待可?言。
羅業站在房間中的那幾天方青總是?花費很多時間,很多注意力偷偷地去觀察。羅業還?是?和在學校裡一樣,有點瘦,面色很蒼白,校服外套敞開著,裡面穿著一件黑色的薄絨套頭衫,他?的衣服很幹淨,而且不便宜,協會從不會苛待他?的吃穿。
每一個細節都和方青記憶中的如出一轍,他?製造的幻想依靠在他?卓越的記憶力上,是?那麼栩栩如生。就像水油分離那樣,方青可?以輕而易舉地把?羅業從他?所?有的記憶中分離出來,擺放在這?裡。
他?想要羅業活過來,和他?說話,不,不說話也行,和他?在一起?就夠了。於是?他?趁著沒有人注意的時候,走到房間的角落裡,拉起?羅業的手,他?以為會是?一種冰涼的觸感——畢竟羅業是?跳樓死的,結果方青感到了一陣出乎意料的疼痛,這?種痛感讓他?想到了業火,他?被業火焚燒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只因為他?殺死了烏龐,於是?業火清算了他?身上的這?一筆殺業。
於是?這?種痛反而讓他?覺得溫暖和熟悉了。他?欣喜地牽著羅業的手,心想自?己終於成?功了,他?終於在幻覺中把?羅業臆想了出來,這?是?他?離開那個密室前為自?己打算好的最好的結局。
這?是?方青第一次把?羅業從角落裡牽出來,從這?一天起?,羅業偶爾就會主動過來,不是?方青的每次呼喚他?都會應答,方青必須懷著一種堪稱虔誠的決心,或者說極度的絕望也好,當他?幾乎被難過吞噬的時候,羅業會過來,他?知道羅業是?不忍心看到他?這?樣被絕望吞沒的,羅業會過來陪伴他?,僅僅是?握著方青的手,方青都會感覺自?己一下子從低谷飛躍到頂峰,他?的心髒再次跳動起?。
只有在深夜,所?有人都睡著了的情況下,羅業會和方青說話,只說過兩次,並不是?每天都有這?樣的好事,方青不能奢求太多。
第一場聊天是?方青接觸羅業的第一個晚上,方青躺在床上,而羅業在他?的床邊站著,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他?眼神中的冷漠化為憐憫,而這?種憐憫讓方青覺得兩個人的距離更?遠了。
“不要同情我。”方青無聲地說,他?永遠不需要羅業的同情,因為讓羅業同情就像讓最貧窮的乞丐施捨給一個過路人一樣。
“你不能變成?這?樣。”羅業說道,他?的聲音很輕、也很遲緩,就像那時候的羅業一樣,方青複刻得無比成?功。他?知道羅業是?什麼意思,方青曾經幫助過羅業,幫助了那麼多,以一個在社?會生活中如魚得水的正常人的身份幫助了羅業,而現在方青離正常人這?條線越來越遠了。而他?就這?麼放任自?己越來越遠,好像要懲罰自?己來體會羅業當時的感受似的,毫無意義,而且羅業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是?變得正常也沒有意義。方青想,橫豎都是?這?樣,所?以為什麼不讓羅業繼續存在下去呢,他?的幻覺和幻聽都十分完美,完美地符合了方青這些天來最迫切的希望。
“我只是想要你回來。”方青說,他?感覺到自?己即將?流出淚水,又似乎沒有,淚水對他?而言也失去了作用,他?內心的失落永遠無法用淚水來表達。
羅業沒有再回答他?,沒有再和方青說話,靜悄悄地走遠了,再次回到房間的角落裡,只是?站著,然後注視。
第二場聊天在他們要離開病房,前往花園曬太陽的時候,這?也是?一場規定中的集體活動,方青不能例外,他?沒什麼藉口?不去,再者他的確需要在晴朗的一天曬曬太陽。
他?想叫角落中的羅業和他?一起?來,他?無聲地詢問道:“你想和我一起?去外面嗎?”
“我會被發現。”羅業總是?用簡單的句子、省略很多的語氣詞,來表達自?己的想法。但他?的拒絕只是?建立在他?會被發現的基礎上,所?以他?想和方青一起?出去,方青能夠領悟到這?層意思,在他?們接觸了這?麼久之後,他?完全?能夠讀懂羅業在語句中藏著的含義。
“沒關系,和我一起?來吧,我不和你說話。”方青再次邀請道,羅業被說動了,在方青和病房中的其餘人一塊走出門的時候,他?慢慢地綴在隊伍的最末尾,方青沒有回頭去看,但他?知道羅業已經跟在後邊。
後面羅業就不說話了,因為方青意識到他?們沒有那麼多要聊的話,所?有的問答都在他?們的心照不宣中流走,他?只需要羅業的陪伴,甚至方青自?己也不想說話了。如果可?以的話,方青也不想看見什麼東西,他?每天看的東西都在一成?不變中偶爾進行出更?加難堪的變化,他?不想看到一個病人把?自?己的糞便塗滿牆壁,導致護工一邊怒罵一邊用清潔劑打掃,最後用石灰重?新刷幹牆壁。
他?也不想看到電視機上播放的諜戰片,就算他?失明瞭,羅業也會在他?的幻覺裡,所?以他?的全?世界只會剩下羅業一個人,那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情,方青樂於見到。
再後來方青說不了話,有一天他?躺在床上,羅業坐在他?的床邊,早上起?床的鈴聲已經響起?來了,護士已經走進了病房,拿出早晨要服用的藥物,但方青仍然沒有起?來。
他?不是?賴床,而是?他?發現自?己爬不起?來了。這?種軀體化症狀終於引起?了醫生的重?視,他?被轉移到了特?護病房,在那裡躺著一個和他?相似症狀的病人,他?失去了吞嚥功能,很快方青也會變得和他?一樣,進食只能用鼻飼管,再打營養針,還?要插尿管,甚至還?要用尿不濕,因為他?很快會失去控制排便的能力,他?只能靠護工來翻動他?的身體,換掉他?被弄髒的衣物。
羅業在為他?難過,他?離方青更?近了,因為方青沒有辦法移動自?己的肢體,也沒有辦法呼喚羅業,他?主動過來,現在他?鎮日鎮夜地待在方青身邊了,握著方青的手,就像對病人進行臨終關懷一樣。只不過方青知道自?己短期之內不會死,他?只會讓這?種幸福無限期地延長,一切都很好,只是?他?不能控制生理反應讓他?難堪。不過這?時候羅業總是?很有禮貌地離開病床,再次走到房間的一角,他?的目光遠遠地投向窗外。
方青沒有喪失視覺,也沒有喪失聽覺,當醫生和護士過來的時候,他?仍然能夠聽見他?們的交談。有時候醫生會說起?在他?隔壁床的病人,說他?已經癱瘓了整整五年了。
“不是?神經上功能的受損。”他?記得一個護士這?麼說,她大概是?怕方青覺得太無聊,所?以有時候會給他?說上幾句話,“他?自?己不想起?來,他?什麼都不想做,現在他?的身體上的許多肌肉都萎縮了。程醫生想了很多辦法,也用了許多藥物治療,但仍然改變不了他?的精神狀態,或許他?一輩子都這?樣了。你還?年輕呢,方青,你不必這?樣,我見過你在花園裡散步。我們院裡還?舉行過趣味運動會,我記得你參加了。你肯定會轉好的。”
趣味運動會...方青想到了他?贏來的那盆含羞草,不知道那盆植物怎麼樣了,他?不怕梁丕忘記給它澆水,只怕梁丕在那裡亂澆水,兩三天一次就夠了。在春秋兩季的時候,而且要用溫水,一次性要澆透。但顯然梁丕不會在乎這?麼多細節。方青有點後悔在他?失語之前沒和梁丕說清楚。
“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想做任何事嗎。他?很早之前說,我也是?聽人說的,他?所?有的想法都在他?的腦子裡,每時每刻他?都在産生新的想法,他?的想法太多也更?新換代得太快了,他?就做不了任何事情,因為他?根本沒有辦法從那麼多想法中挑出一件事情來做。我聽說他?從前是?個詩人,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他?家裡人每年都會來交一筆錢,他?以前有很多稿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