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斬首之邀34) “你的意思是,你丟……
“你的意思?是, 你丟失了你上?班以來過?去的所有記憶?”宋芝昌驚訝地凝視著這個年輕的病人,他的舉止看似很優雅,無?論是他的談吐, 還是他坐在椅子上?挺直脊樑的矜貴儀態,都顯示著他良好的修養。
在這良好修養的外殼之下,是他從一進門就開始表現出?的深刻的焦慮和強迫症。他很擅長隱藏自己, 如果有必要, 他可以剋制住自己過?分明顯的強迫行?為。但下意識的動作和眼神,乃至於精神狀態,這些在水平較高的專家評估中卻很容易一覽無?餘。宋芝昌自認為自己的水平在業內不算最頂尖的那?批, 不過?也已經比大部分坐鎮的主治醫師強了。在精神病理學和心理分析這條複雜艱深的道路上?, 宋芝昌多年以來欽佩的唯有程存一人而已。
宋芝昌觀察到這名年輕病人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 那?雙手很幹淨,幹淨得太晃眼了, 指甲修剪得沒有一點白邊, 牢牢地扒在指尖的皮肉上?, 無?比貼合。關節泛紅, 面板極白,也正因為如此, 手背上?的紅點才格外明顯。這些細小?的紅疹無?疑是因為他頻繁洗手, 次數多到破壞了表層的皮脂膜,才引發了刺激性皮炎。
“是的,您看過?莫迪阿諾的暗店街嗎?我就像書裡的那?句話一樣,我的過?去一片朦朧...”病人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似乎已經對自己失去記憶的生活習以為常,不再介懷,“我無?法?思?考有過?去和無?過?去的區別?, 因為我從未體驗過?擁有過?去記憶的人生。彷彿從我有意識的那?刻起,我就是一名公司的中層管理,我有自己的崗位,我管轄他人,也受人管轄。我跳過?了出?生、學習、成長的過?程,我理論上?應該有血親、過?去的朋友、曾經的老師同?學,這些人都去哪裡了?為何從來沒有聯系過?我?還是說,或許聯系過?,但我也已經忘記了。”
“我清楚自己是誰,我有鮮明的性格,但構成我人格的經歷不見了,就好像一座房子的閣樓還在,地基竟然?憑空蒸發了,這件事不是很荒謬嗎?“
這是宋芝昌行?醫多年以來第一次遇到記憶丟失得如此空白的病人,大部分失憶症患者多多少少總會記得些東西的,最起碼對某些詞彙某些景物,也有一種說不上?來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桌面上?刪除了檔案,但回收站裡還沒解除安裝那?樣,記憶總歸潛伏在大腦的某處。而這個年輕病人的記憶就像被徹底抹去了,好像從未存在過?,整個記憶體條硬碟都被拆卸了下來,自然?無?從談起任何過?去了。
“你有沒有考慮過?有可能是大腦器質性病變引發了精神障礙?腦部感染、腫瘤都可能會引發。“
病人搖了搖頭,說道:“我去第三人民醫院檢查過?,做過?腦部ct,很健康,醫生說沒有任何問題。”
“這就奇怪了。”宋芝昌困惑的同?時也觸發了她久未有過?的學術熱情,她有預感這個叫羅業的病人將會成為她這五年以來最有研究價值的病人,“你的遺忘太過?徹底,我感覺比起你自身的精神障礙引發的失憶,我更?傾向於在你身上?有人工幹預的痕跡。“
“人工幹預?您指的是催眠暗示嗎?”
“是的。”宋芝昌緩緩說道,“我確信水平極高的催眠師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我在國內從未聽說過?有人具有這樣的資質,最起碼有這種能力?的催眠師必不在官方行?列。假如真的是催眠影響了你的記憶,那?麼在你身上?這樣做無?疑是一種侵害人身權利的犯罪。“
“1890年有催眠師催眠了自己的情婦,兩人在公寓中聯手誘殺了一名中年男子。1934年,海德堡也有一樁與催眠犯罪相關的案件。有一名男子向警方報警,聲稱自己的妻子被人催眠,這名醫生利用數次催眠讓她相信自己患有種種疾病,不斷地奉獻金錢以獲取治療。不光如此,催眠師還在她的心中下達了夫妻情感不和的暗示,誘導她去殺害自己的丈夫,並且在毀滅罪證後?自殺。“
宋芝昌舉證了歷史上?兩個出?名的催眠犯罪案件之後?,接著說道:“造成你失憶的結果,不可能是隻?有一次的深度催眠,與此同?時,在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因此需要用這樣的手段。我說的這兩件事是想?向你說明,有人在你身上?投入如此之多,必然?會想?要索取與之相等的代價。你既然?沒有損失金錢,就有可能是損害了別?的東西,只?是你自己未能發現。”
“不是金錢,也不是□□。□□上?我起碼會殘存一點感覺吧。”病人玩笑道,“我想?不通我這麼普通的一個人,有什麼能夠拿來索取的。”
宋芝昌看著他的臉,心想?道,別?的不說,單從臉來看就已經不在普通的行?列。但這樣催眠失憶的事情太離奇了,什麼樣的人與之相比,都會顯得普通。為什麼他會成為特殊的物件?這個不知名的催眠師除了羅業之外,還有過?其他的操縱物件嗎?
“其實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一下我這樣的情況,能不能用催眠喚醒我的潛意識。”病人說道,“我想?尋找我的記憶已經很久了。這大概是最後一條我能選擇的路。”
宋芝昌安慰道:“也不排除是其他心理疾病的可能。我可以給你催眠,但具體的效果如何很難說。並且催眠是一個很長期的過?程,有可能到最後仍然一無所獲。”
“沒關系。我有這個心理準備。可以今天就開始嗎?”
宋芝昌的診療室左側放著兩把沙發椅,都是可以開啟的,她今天這位接待的病人已經平躺在這條沙發椅上?。宋芝昌往他的身上?蓋了一條淺灰色的空調毯。他的手垂放在身體兩側,躺得格外板正。如果周圍再放點白色的菊花簇擁著他,那?麼就和弔唁現場沒有任何區別?。
宋芝昌說道:“你盡量放鬆自己的身體。”
“這已經是我最放鬆的睡姿了。”病人回以無?辜又理所當然?的語氣,“我平時入睡前手都是疊放在腹部上?睡的。”
“...那?好吧,以你舒服為基準。”宋芝昌讓他閉上?眼睛,看到他闔眼後?睫毛不安地震顫了片刻,這是面對情況無?法?掌控時身體下意識緊張的表現,她說道,“你需要眼罩嗎?”
“不用了。”
宋芝昌起身,開啟音響,開始播放一段音樂,河水靜靜流淌的聲音從播放器中傳出?,兩人都不再交談,只?餘流水聲潺潺而過?,大約過?了十?分鐘,河流的水勢逐漸增大,病人的呼吸也漸漸平緩,不像剛才那?麼沉重和急促。宋芝昌柔和而溫柔的嗓音融入進了這段流水中,她說道:“你仰面躺在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中,這條河是如此清澈,河底的鵝卵石和遊魚清晰可見。”
“陽光在水面上?跳躍,撫摸過?你的臉頰,你的脖頸,你是那?麼放鬆自在,你任由?這道陽光觸碰你的身體,直到你的腳背。你的背部與同?樣溫涼的水流相接,河水承託著你,推動著你進行?向遠方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