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畢業那年的秋風帶著鐵鏽味,蘇小棠蹲在梧桐道上撿落葉時,指尖蹭到石縫裡的藍墨水 —— 那是韓非吾大二時打翻的半瓶鋼筆水,歷經暴雨與陽光,竟還固執地留在青石板的紋路裡。他捏著泛黃的梧桐葉,葉脈間的空隙恰好能框住遠處的教學樓,像極了當年在畫室裡,從速寫本邊緣偷瞄韓非吾的角度。
相機裡的暴雨照片早已模糊,卻總能在深夜翻到時,讓他心悸。那個穿白襯衫的身影站在巷口水窪前,倒影被雨點砸得支離破碎,唯有襯衫領口的弧度,與記憶中那人轉身時揚起的衣角分毫不差。蘇小棠記得快門按下的瞬間,雨水順著相機帶流進袖口,混著睫毛上的水珠,在取景器裡形成一層薄霧,像極了他們之間始終隔著的、那層未說破的透明薄膜。
職場後的每個春日,蘇小棠都會繞道江邊散步。當柳絮撲上畫架時,他總會錯覺有片白襯衫的衣角掠過手腕,薄荷混著雪松的氣息從身後飄來,快得像句沒說完的話。某次他猛地轉身,卻只看見穿校服的少年們追逐而過,其中一人的後頸碎發被風吹起,露出與韓非吾相似的淡青色發茬。
素描本第 92 頁的橋終於完工,拱洞與倒影拼成完美的圓,卻在陰影處留著一塊空白 —— 那裡本該有隻指導握筆的手,骨節分明,指腹帶繭。他用橡皮擦反複塗抹空白區域,紙頁起了毛球,露出底下三年前的舊畫:某個側影的肩線,被陽光切成兩半的睫毛,以及永遠畫不準的、耳尖的桃紅。
校園裡最老的梧桐樹腰圍又粗了兩圈,蘇小棠摸著樹皮上的疤痕,想起大二那年臺風天,他和韓非吾用膠帶固定被吹歪的樹幹。當時少年的指尖蹭過他手背,笑著說:“等它長成參天大樹,我們還會在這相見的吧。” 如今樹皮裂縫裡嵌著風幹的藍墨水、褪色的膠帶殘片,以及不知誰塞進去的半截鉛筆 —— 像時光的拼圖,拼出兩個少年在暴雨中顫抖的肩膀,和陽光下未敢觸碰的指尖。
當江風再次捲起畫紙,他聽見渡輪的汽笛混著蟬鳴,恍惚看見二十歲的自己站在畫架前,而韓非吾的影子從身後覆來,說 “透視角度錯了”。現實中的畫紙簌簌作響,最新的速寫是棵沒有年輪的樹,枝幹向天空伸出無數問號,而遠處的橋拱在暮色中融化成一片灰,像極了那年暴雨裡,兩人相視而泣時,彼此眼中模糊的倒影。
有些話註定要被秋風揉碎,比如那句卡在喉間的 “我喜歡你”,最終成了梧桐葉上的蟲洞,成了相機裡失焦的光斑,成了素描本中被橡皮擦穿的破洞。蘇小棠學會了用 “遺憾” 調顏料,用 “錯過” 畫陰影,卻始終不敢觸碰那管桃紅 —— 那是專屬於某人耳尖的顏色,是青春裡最鋒利的留白。
暮色漫過江面時,他將泛黃的素描本放進樹洞。風穿過枝葉的沙沙聲中,他聽見兩個時空的重疊:二十歲的自己在暴雨中追著閃電跑,三十歲的自己在年輪裡數著春秋。而不變的,是梧桐葉每年秋天都會變黃,是江風總會帶來似曾相識的氣息,是有些心事,終究要埋進時光的年輪,永遠不必說破。
多年後有人在梧桐樹下撿到半本速寫,扉頁寫著 “橋的第 108 種畫法”。翻開卻見滿頁都是側影、袖口、耳尖的紅,以及某頁角落用鉛筆寫的、被雨水暈開的 “等你” 兩字。樹下的人抬頭望向枝葉間的天空,陽光穿過葉隙,在地面投下無數光斑,像極了那年春日,落在兩個少年肩頭的、未被接住的星光。